【批評的本體論】
「自古文人相輕」,在開始寫這文章之前,第一句話就這樣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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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機會,看到一些批評的文字,而也有朋友寄了文章給我,要我給些意見。當然,自已也偶爾會寫些文字,也希望得到別人的意見。
批評,其實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學術上會有批評,對社會現象會有批評,而常常,也會聽到對什麼人指指點點,批評東,批評西。
什麼是批評?然而,什麼是健康、有效的批評?或者,是常聽到的,「善意」的批評?如何進行批評?
就試著在這幾篇文章裡,提出一些看法。基本上,我寫的是學術上的批評。現下要寫的這一篇,【批評的本體論】,不是要寫「規範」上,應該要怎樣批評,而是想討論,實際上,什麼是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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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直接說好了,不管怎樣的批評,批評總是一種「對話」,它將被批評的文本,想像其為一個「他者」。然後,在批評之際,呈現「自我」。
而且,因為基於一種「批評」的意向,這種「他者」與「自我」之間的對立,會更清楚。
這二點,就是我要說的【批評的本體論】的起點。
而繼續發展下去,我想將批評分成二種:設身處地的批評,與荒謬的批評。前者的批評人,在進行批評之前,會試著進到對象的脈絡,而很重要的是,意識到自已與對象之間的「脈絡相對性」,從而設身處地地從事批評的行動; 後者,「荒謬」這個概念,並不是我們日常用法裡,帶了價值判斷的荒謬,而是存在主義所指的錯置,一種無法對話,不能相互了解的封閉感。荒謬的批評,欠缺了在批評前,意識到自我與對象之間的脈絡差異性。
兩種批評的分類,是非常「理念型」的,不是想要說,有些人的批評,是完全的開放,充分了解對方的脈絡,可以在沒有詮釋的障礙下,從事設身處地的批評; 也不是說,有另外一群人,在批評時,完全是自言自語,封閉在自已想像的概念世界裡。重點,不是人,不是特定的人,總是開放,會設身處地,或總是封閉,自言自語。重點,是批評時的心念。
每個批評,總是在二種批評之間游移,這種游移,不只突顯了批評者的開放程度,對文本的了解深度,其實,更重要的,會影響這「程度」、「深度」的變數,也就是批評者的「態度」:他/她自身與文本之間立場與價值的距離感,以及,他/她對於這種距離感,對於不同的接受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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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在面對批評時,先不用急著去想批評的內容,先去想,是基於怎樣不同的價值,這樣的批評會出來。
然後,先試著去測量不同立場之間的距離,想想,面對這些批評,只需要技術性的修補,還是衝過來的批評,是種本質性的對立。當然,這就得要落到具體的文本裡,才能說清楚了。我想,這篇文章還是守著【批評的本體論】的主題,就別寫得太具體了,不過,還是可以簡單地以一開始「自古文人相輕」作結----也許推得很快,就當是下篇文章的楔子好了:
文人相輕,主要有三個原因:
1)、文人,多是一群左腦末端肥大症的病患,習慣於,甚至是喜歡於用抽象的概念對話。這種抽象所結織而成的論述架構,各成其封閉的體系,不同的體系之間,別說不能對話,老死不相往來,彼此之間的批評,交織成了種聾子對話的荒謬感。文人相輕,是他們身份上的註定。
2)、文人,特別是華夏文明下的傳統文人,有更強烈的「先天下之憂而憂」,而「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自恃,這種士大夫的觀念,特別強烈的道德感,也就存在了種用下巴看人的慣性。別人總是做不好,自已才是先知,在批評之間,就多了種鄙夷的慣性。
3)、鄙夷的慣性還不夠,還有更兇狠的鯊魚性格躲在這種文人相輕的習慣背後。我們的文人,沒有西方社會自在的知識份子傳統。文人,因為「好為人師」,得去討好大眾,還得要「學優而仕」,親近權貴。於是,批評,考慮的不是學術上的了解,而是很社會性的鬥爭。
學術概念的抽象,失落了很多可以相互了解的社會脈絡; 欠缺智識上的獨立,文人之間的攻詰,更將對方「他者」化,妖魔化,文人相輕的恨意更是強烈。而且,當代的學術生產體制,讓我們的智識圈對話的空間,更是進一步的壓縮,這除了是因為前三者的文化與結構性因素之外,還有:
4)、當代的社會科學,有著一種「科學性」的迷思,這種科學性的迷思,在一方面強調的是「簡化」社會的複雜性,另一方面卻要求社會科學的預測性。於是,概念的使用會更加的粗糙,證據不足的強論證比比皆是。浮誇奢言的敢言之士,才能得到媒體與社會的注意。
5)、相對的,那些面對社會的複雜性,不敢多言的學者,會在當下的學術生產體制中,被認為是「不具學術生產力」的。相反的,會有一群生產力旺盛的學術加工業者,他們不加思考的複製西方的學說,然後,生吞活剝之後,耍炫裝酷地解構他們所要分析的社會現象,或是批評其它學者的研究。
文人相輕,一方面是因為要在當下這媚俗的體制中,可以出頭; 另一方面,則是為了排擠對手,貶低別人的成就,不願別人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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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討論什麼是【批評的本體論】,其實得要講清楚什麼是「本體論(ontologie)」,本體論要討論的是,這個世界的本質是什麼?有一個先驗的秩序嗎?理性嗎?
在一種眾神分立的年代裡,啟蒙以來的理性,早已毀棄,而在文化相對主義高漲之際,又讓人擔心對話的可能不再,所有人都將回到一個文化的原始狀態,「每個人反對每個人」,只是這次用來彼此砍殺的武器,不是刀劍石矛,而是語言概念----每個人都是捍衛其自身價值的勇士,都有自身文化的主權----「文化衝突論」,確是談得太過誇張,但卻也不能忽視不同的文化之間的誤解,在全球化的時代裡,惡化的速度,比貧富的差距拉得還快的事實。
先驗的理性,不會,也從來不是批評的本體論,批評的本體論,本身註定就是多元、混沌而複雜的,在「自我」與「他者」之間對立的前題下,批評的語言,本身就與理性的秩序之間是不相容的。
只是,這個不相容,是提供了知識份子對話,及更多想像與創造力的激素呢?還是,這種不相容,會進一步地催化人們心中的荒謬感。
「也許,正是荒謬感,才是想像力的來源。」我很荒謬地這樣想像著。
註:圖是Jacque Derrida, 法國當代哲學家,他寫了本書,【Psyche: l'invention de l'autre】。不過,這本書還沒看,幾次在書店裡,都想買下來,但總是家裡太小,書太多,然後,也不知道買了什麼時候看。而且,與論文無關,也不准多看。只是,常常使用【他者】、【自我】這樣的概念,雖然,這個概念在社會學由來已久,但總是想看一下這位法國哲學家的看法。
【他者】與【自我】,是一組值得一再深入的概念,人沒有「他者」,也就沒有「自我」,而「他者」,也往往就反應了「自我」的內容。這是一組相互滲透,卻又彼此對立的概念。我覺得這樣談還不夠,我覺得,倒也不必將「他者」與「自我」的對立,看作是一種病態,而實際上,這根本就是人類文明之所以可能的基本條件。我們不能沒有這組對立,也不可能拒絕這組對立。但,這絕不代表了說,「對立」是正常的、甚至是正當的,而且,實際上,我們還可以看見,在這種「自我」與「他者」的對立之間,往往存在著一種病態的情緒。
我的興趣是,找到影響這個「自我」與「他者」之間彼此想像的社會機制,如果讓這個機制,反應的是一種具有創造力的健康關係,而不是相互毀滅的病態。然而,可能有點失望的是,前述提到的五個因素(當然,還有其它的,只是我現在一下子,就只想到五個),看來會讓這個想像「自我與他者」的社會機制,進一步的導向病態,其中,不只是民主與市場的媚俗及背德,而可能更可怕的是,當下全面滲透的全球化,它那愈來愈嚴竣的生活風險,而以全球為範圍的生存競爭方式,正散播著一種「零寬容(Zero tolerance)」的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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