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在寫有關【悲劇】的文章,將出國前寫的一篇給個好友的文章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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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對寄給你的文章,以及你的回信,一直有種感覺。今天到中研院,有種類似的感覺,寫了給你。
其實,今天下午是LTTC最後的一堂法文課,原是想有始有終,感受一下最後一堂課的離情依依,最後還是決定,到中研院聽一場演講,題目是<<全球化與民族國家--思考台灣的國族建構>>一方面實在有興趣,另一方面,我正在想著明年四月時,我得寫一篇法文的研究方向來申請學校,正是有關這類的題目,所以,就去聽了。真是獲益良多,我正想著也寫一篇我對今天報告的一些看法,用E-mail寄給今天的講員……
我記得好幾次我跟你提到個感覺,叫「距離」,這種感覺似乎愈來愈深刻,談知識份子與社會,也談我覺得你的特質,我記得是在我們去吃冰的路上……
今天早上從師大上完法文後,習慣的自已一個人在師大餐廳用餐,人很多,但我就是覺得我是自已一個人---看著TVBS的新聞,我知道很多人一塊跟著我看,但我知道,自已是一個人……我也聽到了餐廳裡有幾個國語中心裡學中文的外國人,說著法文,也有德文,彷彿之間,師大也不是師大了,我,想像著自已在幾萬公里外的國度 ; 在師大上課時,問了同學好幾個到中研院的方法,得轉車,說實在的,因為搭公車對我來說,實在是件陌生的事,不過,最後我還是依著自已的方法搭到了中研院,
235,從新莊到國父紀念館,再到忠孝東路上換車----其實,倒也不是因為我想要訓綀我自已有一天到巴黎搭大眾交通系統的能力,我沒想那麼遠,之所以想要用自已的方法到中研院的原因很簡單,只是因為我覺得,我可以(做)坐得到----沿路,大安路、敦南、復興南,甚至我還搭過頭,在光復南路下車,一路上看到了幾乎是台北的精華區,各國的精品店,還有許多咖啡店,英文、法文、意大利文,米蘭、巴黎,西雅圖甚至還有布拉格,我沒有停下來,繼續搭了車,到中研院。
說了也許太玄,但我相信,每個人的細胞裡,似乎有一種特殊的密碼,而這一生就是要去找到這條碼的意含,找到自已的位置……我是在中研院找到的嗎?我不知道,但我總相信,那裡不會是我人生的終點,米蘭?巴黎?西雅圖,或者是布拉格,甚至是台北,高雄?我都不知道,甚至,我還有種感覺,我不太想知道,或者更精確地說,我害怕去知道,因為,知道了之後,或許將會心安理得的將自已的生命附黏上去,但之後呢?我要做什麼?我是誰?那會不會就像是傳說中的象墳一樣,到了那個位置之後,我也知道是我的死期到了,會不會所謂的解碼就好像,一場梭哈掀開了底牌之後,確實是牌局的高潮,但同時也是結束。
看過些什麼小說,人一生下來,拿了個儀器,一量,就知道了這人那人的「密碼」---這個是哲學家,那個是運動員,編號2052可以研究細胞分裂,4327則是對工人心理有非常的直覺,然後,所有打上劣級品的,抱歉,得要進行「人道銷毀」,因為他們要不是可以做的事已經由機器做了,就是他們在基因上有缺陷,恐怕對社會觀瞻有所影響,甚至會破壞社會秩序………這將是個非常有秩序的社會,每個人清楚的知道他或她的位置------你猜我想到了什麼?我什麼也想不到,腦袋裡空空的,在這樣的世界裡,只有脫離了社會的死人,才有自由。
做人很辛苦。我忘了是你什麼時候說的,但我確定你說過,記得你說的是對「鑰匙」這玩意的不滿,因為鑰匙證明了人際之間的不信任與懷疑……,很久很久以前說的,也許是大二。而前幾天你則是證明三姑六婆如何的令人毛骨悚然-----我必須說我絕沒有要證明你前後不一,數落你的意思,其實,前些日子我回高雄整理我的一個個人筆記時,發現了我大一時有本行事曆,就是「校園書坊」出的那種年曆,在前幾頁的一個「十年計劃」裡,我寫到:「信任」,然而,現在十年過去了,我卻在這裡寫到人際之間那種強烈的距離感。
我相信我一定跟你提過,在金門服役的這段期間,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對「孤獨」的體會與享受---我知道,我可以而且喜歡自已一個人。那種不用去解釋什麼,不用去想像未來如何,就是清清楚楚的當下的感覺,真是令人愉快---解釋,是為了將自已用「意義」與這「世界」掛上連結,不會有失依、失序的焦慮;那對未來的「想像」,是用「計劃」讓自已可以自以為貼上「歷史」,不會有迷惘的焦躁。我相信我可以自在的面對自已,但,實際上,除了面對自已之外,這個「自已」我也相信絕不是割除與外在連結的「獨我」。我不曉得我可以在自已的世界可以愉快多久,自在多久,但我知道,我會有更多的快樂,是實踐我心裡對這世界的一些想法---我不清楚這些想法倒底是那些,那些就像是打在我基因上的密碼一樣,但我知道,快樂的所在,不在於掀開底牌之後,知道答案是什麼的「了解」,而就是在那過程裡,指尖觸摸著牌底、計算著對方牌形的各種可能、猜測對方的舉止與動作對底牌的訊息,是真是假……
做人很辛苦。我知道我自已清楚的知道,底牌總是會有掀開的時刻,就像薛西弗斯的大石頭會再落下,而蘇格拉底會死一樣。死、落下、掀底牌,都是非常確定而絕對的事,不是機率的問題。但,薛西弗斯有的自由是,放下石頭,就讓自已壓死了,逃脫了反覆的悲劇,或者再撐起來,繼續在汗水、淚水、血水之間,在臉頰與大石上,觸摸呼吸間吐出的氣息與不同石面碰撞的聲響,在這小小的可以自已掌握的自由裡,確定自已的存在,也確定自已不會讓命運的大石壓垮;蘇格拉底有的自由是,在出走雅典城邦延續生命,逃避暴民的愚蠢與獄卒的毒液,或者是面對死亡,控訴城邦的無道,以身見證希臘的衰敗----薛西弗斯的生,與蘇格拉底的死,同樣都是不容易的答案,辛苦的答案,辛苦的不只是答案本身的傷害對自身的殘忍,同時也是選擇這件事---或許對薛與蘇個人,這樣的選擇並不困難,但,我們並不這樣超凡入聖,而且,我們的選擇也不只是只有一件、時時刻刻,大大小小……
做人真的很辛苦,困在由選擇的自由所編織的囚牢裡,難的,不是要去選那一個,To be or not to be, it is the question,重點是這句子最單薄的那個字<>。不知道,懸著未定的感受,那掙扎在底牌是什麼,要不要放下石頭,或是出走城邦之間的抉擇時,最是折磨人。之前提到我們大學時,你討厭「鑰匙」,而我期待「信任」,不過只是面對一時不安的環境的共同期待,希望在這台北的新世界裡,找到什麼可以確定而依賴的;而現下的我們,恐懼街坊委員會,尋找自已的位置,不也是一樣的想在這秩序裡找到一些自由的感覺……在認同裡,我們看不到自已; 而在自由的世界裡,得自已去面對這世界而害怕。人,似乎就是得這麼悲劇的,一個人游移於認同與自由,社會與個人之間,不斷尋找,卻又害怕找到,就像是自已與命運女神下了一局梭哈,而面對掀底牌的心情……
答案,或是基因裡的密碼,或者是人類社會千百年來不斷界定的自然法則,各式各樣的社會規範,就是一種秩序,而我相信,那對終極秩序的執著,對上帝的想望,是種最深沉的渴求,就當是人類在智識與感性上的原鄉吧!我們都在尋找,但也在尋找之間,隱隱有種「近鄉情怯」的排斥,從而,就在原鄉的邊緣,不斷的游移、流浪,與原鄉之間保持著種「距離」,成為永遠的「異鄉人」。
就要走了,一個多月後,就到法國,當一個清清楚楚的「異鄉人」。其實我絲毫不清楚接下來會走到那,就像二年前我完全沒想到有一天我有可能會出現在巴黎的街頭一樣,二年後,雖然我還是在巴黎,但這又代表了什麼呢?我確定了什麼嗎?我還是個異鄉人,在巴黎是,在布拉格是,在米蘭,或者是在台北,高雄,我都是。最後一堂法文課,這像是我們國中曾經唸過的一篇文章的課文,普法戰爭後割了亞爾薩斯、洛林後,割地裡一間小學的最後一堂課,那對故國背影一再回頭的顧盼,而我就要到法國了,是不是也要對我在台大的最後一堂課,來個一再回頭的顧盼呢?是不是也該有始有終的上完課呢?但「終點」又在那裡?「台灣」又在那裡?決定離開,我相信巴黎是個起點,讓我遠遠的,保持個距離,而且就是這距離,不斷變動的距離,我可以將台灣看得更清楚。在這變動的、不同角度的看的當口,移動間,我看到了我自身自由的機會,也偷偷地實踐了我對這世界的看法,就像是薛西弗斯對於大石頭不同的平面之間,在小小的呼吸裡,感受到自已的存在一樣,那也是我快樂的瞬間。
那懸而未決的、游移的距離,真是折磨人,但也在這折磨的當下,不僅可以清楚的看到對方,也在參照間看到了、感受到自已,及更重要的,看到了這我與對方之間的空間,與我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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