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海棠徘】。秋人
七點整，鬧鐘傳來震天大響，當場嚇得前不久才沾床的人連滾帶爬的翻到床下，哀嗚的聲音頂著蓬鬆的大波浪捲髮慢吞吞的挨到窗檯。望出去的視野可以清楚看清楚十米寬的小巷弄，視線從渙散到慢慢凝聚，直勾勾的落在對面，一間很精巧的花店門口。
有一抹高瘦的身影正好由蹲姿站起，半側身時，手裏正端著一盆蝴蝶蘭，恰巧閃過突然衝過來卻現在撲空的女高中生。
「早安。」
輕輕慢慢的聲音有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舒服，趴在窗檯的眼瞇了下，緩緩撐圓，瞅住那張漾著柔笑的臉孔。
「啊……又失敗了。」女高中生語帶沮喪，一臉渴望的瞅住那張無關痛癢的笑容。「你背後是有長眼睛嗎？怎麼可能每次都那麼湊巧的被你躲過去！」
呵呵的笑意不減，卻不再背對著人。
「海棠哥……」
「妳的公車快走掉了，上課會遲到。」
女孩嚇了一跳，噘嘴瞪他一眼，才道：「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歡海棠哥！以後一定要當你的新娘子！」
每天，這句話一定會在這個時間公告全世界。窗檯上的眼也不眨，乾澀的唇喃喃隨著高昂的聲音複誦一遍，卻是完全無聲。
「謝謝。」他彎彎的笑眼裏漾著淡淡的莫可奈何，卻不易瞧見。「妳的公車快走掉了。」
「好嘛好嘛，等我下課的時候，你要陪我去吃巷尾那家剛開的蛋糕店喔！你一定要陪我去！」
戀戀不捨的聲音愈來愈遠，卻一直沒得到回應。
高瘦的男子笑意不改，眸光輕轉，不意對上窗檯後一雙眨也不眨的大眼。
「小派。」
低喃的聲音完全沒有讓任何人聽見，但已見趴在窗檯後的人駭然一驚，整個人都往後翻下去，然後聽見「咚」的一聲巨響……
噗嗤一聲，他忍不住笑出來，馬上就聽到窗簾猛然拉起的聲音，再看過去時，窗檯已不復人影，窗簾也緊緊拉密。
他站在原地久久不動，唇邊勾起一抹無奈的味道。今天，又沒和她說到話了……
「膽小的無尾熊。」邊喃著，邊將手上的蝴蝶蘭放在花架上後，旋踵才往店內走了兩步，就察覺後面有人，沒有靠近，沒有離開。
他困惑的轉身，就見到方才那雙居高臨下的大眼主人站在眼前，身上還穿著很可愛的粉橘色洋裝。
「我、我才不是無尾熊！」
他愣了好一下，才瞅視那張窘紅的臉蛋。
「小派，現在是早上喔。」他輕聲提醒，甚至扭過她的頭讓陽光照在她脂粉未施的白嫩臉上。
「唔…放開、放開我啦！」好刺眼……她果然不應該跑出來的，嗚。
「這種時候妳應該在床上睡死才對。」
她也想、也知道啊！可是，可是，看到他抬眼望她，那個從小一起唸書、留學，相伴相隨的他好像始終如一，喚著她專屬的別名，她忍不住抓了件洋裝套上就衝下來──
「快放開、快放開啦！你怎麼這樣虐待我…我是你同學，又是你鄰居，還是你想甩掉女朋友時的擋箭牌……」這一輩子，她最怕的人就是他了！每次看到他簡直是逃都來不及了，可她又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一向都是夜貓子的自己非要在他清晨開店的時候偷偷看他一眼？
「妳每天都在偷看，難道以為我沒發現啊？無尾熊？」
「我不是無尾熊！」她委屈的叫著，眼睛再也受不了陽光的熱情，隱隱泛起水意，亦或是另有原因，都不足以掩藏她語氣裏的沮喪。
他扳過她，望住膽小的她第一次用這樣堅決的口氣跟自己說話。「妳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你……可不可以不要用那三個字叫我？」他為什麼不用「小派」喚她就夠了？她抖著唇，想用輕鬆點的語調卻發現自己根本辦不到。「不要用叫你每一任女朋友的方式，叫我。」
無尾熊，是他用來叫他女朋友的暱稱，是她每聽一次就揪心一次的咒語，她好怕，所以才不去爭取他身邊的那個位子，她好久以前就決定，永遠都不要成為他的女朋友，如果結局是分開，那她只要站在他後面，當一株不會引起他注意的小草，起碼她還能笑著面對他的。
他眨了下眼，低聲問：「妳不喜歡？」
「我不要當你的女朋友。」她不想下一個替代她的人狠狠刨掉她的心跳。
「為什麼？」他知道她很膽小，膽小到只敢躲在不起眼的地方看他。「妳覺得我對女朋友不好嗎？」
「是太好了。」好到她曾經動心，卻也忘不掉曾經在她眼前哭過的每一張心碎的臉，她彷彿可以看見──另一個被傷透心的自己。「海棠，我不能就當你最好的朋友嗎？」
他怔望著她，知道她想逃，但他卻不想放。「妳──有喜歡的人？」她的膽小怯懦一直都在杜絕所有的愛情靠近，他始終認定她的身邊，只會有他。
她僵了僵，輕輕點頭。
「是誰？我認識嗎？」為什麼那個人會不是他？
「海棠……」
「為什麼妳愛上別人！」他霸住她一半以上的歲月，卻困不住她的心，他陪她出國，陪她走過每一寸地，甚至甘心在這十尺寬的巷子裏平凡度日，為什麼她還是愛上別人了？
「我……我沒有。」她哪有機會愛上別人啊？撐大的眼有著迷惘，看著難得生氣的他用極度惱火的口吻質問自己。
「派翠克！」他好氣，氣到氣自己為什麼會將她守護到交給別人！
「我不要變成你的女朋友再被你甩掉啦！」她捂住耳朵，整個人蹲下去，小小的臉蛋埋在雙膝間。「喜歡你一點都不好！我不要變成那樣子！我不要！我寧願一輩子當你的好朋友就好！」
他瞪著用頭頂面對他的女人，心臟差點讓她嚇到力。
「妳知道為什麼我一直都跟妳在一起嗎？」他慢慢的單膝落地，兩臂輕輕攬住她，聲音輕輕靠在她耳邊低語。
「因為…我們從小就是鄰居的關係嘛……」爸媽說她太容易被人欺負，所以才麻煩隔壁家與她年紀相近的他一起唸書，一起出國，一起出社會工作，直到現在都沒變……
「不，不對。」他額貼在她的腦後，緩緩喃道：「是我在等妳長大，等妳真的愛上我，等妳願意變成我的新娘。」
她駭然一驚，想也沒想就揚起頭，然後，狠狠撞上他。
「好痛！」
「好痛！」
兩個人，一個人撫著後腦勺，一個人摸著頰骨，神色都不怎麼浪漫。
「妳還是這麼莽撞……」他咬了咬牙，伸手壓住她的後腦勺揉了揉，完全出自下意識的反應。「怎樣？有沒有事？」
「對不起！」她驚慌失措的打量他紅淤的頰骨，不敢有所動作。「我、我去幫你拿冰塊！」
「不用了。」他真的覺得好無力，拉她一起站起來。「小派，妳願意變成我的新娘嗎？」
「啊？」他說什麼？
「小派！」眉心蹙起，不滿意她的猶豫。
「啊、啊啊啊！」求婚！他真的是在求婚呀！
「笨無尾熊，妳那是什麼表情啊？」
她張大眼，捂住嘴。她覺得她肯定是沒睡覺才會出現幻聽，才會把夢做得這麼美，讓自己永遠都不想醒過來……
「派翠克就是無尾熊。」他幽默的笑了，發現她的後腦勺真的撞腫，便拉著她進店裏，在冰箱裏摸出一小袋冰包上毛巾壓在她的腦後。
「海棠……」
「嗯？」
「我在夢遊對吧？」
「怎麼說？」
「因為你對我好好。」
「我對妳不好過嗎？」
「你應該會要我當你的假女朋友，去氣跑你真正的女朋友。」
「小派，妳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以前不懂，所以好難過。」
「現在呢？」
「我在等著被另一個人趕走。」
他瞇起眼，捧住她低垂的臉，硬是要她看著自己。「看著我！」
「不要。」
「看著我說這句話！」
「海、海棠……」
「我真的做了很壞的事，讓妳受了傷，再也不相信我是嗎？」
「海棠！」
他呆了下，才察覺自己太激動了。「對……對不起。」他到底在做什麼？這樣一點也不像他！
「妳應該累了，回去睡吧。」
「我不要。」她拉住他退開的手臂，比誰都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樣。
他必須馬上將她推出店門，馬上將自己隔離，免得又傷到她！「妳知道妳在做什麼嗎？如果妳的答案是拒絕，就應該聽我的話──出去。」
拉著他手臂的小手只比記憶裏那雙小小手再大了一些，常常跟在他身邊玩你走我黏的她，就像現在這樣堅持抓著他不放，不管用什麼方式哄她，她總是不肯鬆開手，直到他賭氣的去交女友後，她才鬆手，靜靜退到後面。
他是活該的，他知道。
「放手，小派。」他輕扯臂，毫不費力就抽手，轉身時，背後印上濕意。
「你要一輩子陪我作夢。」
「因為妳忘了，我是一個壞人。」他不回頭，不掙扎，只等抱住自己的她自動鬆手。「與其讓妳等著分開，現在就鬆手，對妳是最好的選擇。」
「海棠，我不想要變得勇敢。」她悶悶的說，勒緊環在他腰上的手。「雖然我還是好害怕，但你不在我的身邊，我會更怕。」
他閉上眼，堅決的心卻一點一點開始崩裂。
「我可不可以不勇敢？」她緊緊抓住他，覺得自己真的好沒用。「不管你會不會又愛上別人，我還是能偷偷愛你的……」
「我不會愛上誰。」他輸了，徹頭徹尾。「這個世界，不會有第二個膽小的小派了。」
「海棠？」
「我不會再以為誰能替代妳了。」握住她的十指，緩緩轉身。
他，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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