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明之際,我一口氣讀完了日本新生代女作家河原蓮的長篇小說《在愛情終結的瞬間,我們開始》。這是一個講述失去摯愛的故事,年輕女孩與交往多年的男友在一次車禍意外中,從此天人永隔,男孩死去,女孩留下。女孩醒來後,完全遺忘車禍現場的記憶,為了保留她與心愛男友最後的回憶,她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想起那關鍵的十分鐘。小說情節沒什麼特別,特別的是作者極其細緻的描述女孩失去男友以後的深層感知,表面看來漸漸康復,真實的內在卻不斷破碎,從車禍那一刻起,她原本美好的人生開始碎裂,害怕被留下來的恐懼,逐漸滲透她的生活:再也不能一起並肩散步,再也不能不開心就任性離去,再也不能實現的秋天「出雲之旅」,再也不能隨性跑在前面,因為回頭已沒有人在等待了。
想念和呼吸一樣強烈,然而,再也不會有回應的想念,比想念本身更孤單。
『這些稀鬆平常的往事因為失去,成了生動美麗的回憶,留存在我心裡。那是一幅永遠無法完成的記憶拼圖。散落在四處的拼圖總是突然跑出一塊,只一想起,我的心就隱隱作痛。越是美麗,那痛就越是無法承受。─想丟卻丟不掉的東西。』(頁76)
在我看來,想丟卻丟不掉的東西,不是回憶,而是自己。不想捨卻非得捨的是不會再回來的戀人。被傷痛震碎的往事,每一塊都提醒著曾經的美好,與當下揮之不去的痛苦。夜裡讀著女孩失去摯愛的心路歷程,某些似曾相識的情懷湧上心頭,消逝與分離,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同義,皆是靜止於一個不再復返的美麗或悲傷瞬間,切斷這一切的是時間,讓我們痛苦的也是時間,帶我們離開的還是時間。如何把內心深處強烈至極的感覺化為安靜的凝望與祝福?難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如果“愛”比“時間”強大,那麼消逝與分離或許就不如想像中可怕,女孩要面對的終究是自己。
此刻我正處在強烈情緒與極致寧靜的交界處。正確說來,我才剛按著胸口,洶湧地流完一場淚,依照我一到深夜就容易陷入多愁善感的心性,這樣的情景並不陌生,以往我會立即翻身,試圖甩掉這種纏繞的哀愁狀態;或者轉移注意力,馬上將自己丟入截然不同的氛圍之中,我總以為不去面對,時間自然會去蕪存菁,只留下美好的回憶;我總以為視而不見,傷痛就會淡化為隱形的存在,不再莫名刺痛我。然而,闔上書本的那一刻,我竟反射性的打開電腦,不由自主敲打起鍵盤,感覺異常清晰,思緒游離斷裂,如此極端的心理狀態,就像身處夢境,卻清楚知道自己正在做夢,偏偏夢不成夢,醒來唯一留下的是胸口的隱隱作痛,那麼細碎,那麼不經意,卻又那麼如實的緊貼我心。
有點喘不過氣,又開始一陣巨咳,聲音聽來頗令人心驚!我想起醫生說我的病,白天表面和緩,夜裡難以入眠,若沒有品質良好的睡眠,它將變成如影隨形的鬼魅,出沒在四季交替的時節,不管我要不要?一輩子跟著我。突然想起專四課堂上,那個會算命的老師,接連看了我的面相與手相後,告訴我:
『妳是一個有福氣的女孩,但妳的生命線在中間斷開,後面的痕跡不太明顯,現在看來,在三十幾歲會有一個難關,可能跟身體疾病有關,如果跨過去了,這輩子就會平安幸福!』
我還記得當時老師拍拍我的肩膀,指著我的心臟,要我多照顧自己。我什麼都沒說,她似乎已看出我潛在的爆烈情緒,那是比多愁善感更深層的自毀傾向,平時看來毫無異狀,一旦天秤失衡,宛如從天堂掉到地獄,瞬間感覺自己一無是處,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義?雖然我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但我必須承認,那不斷往深處敗壞的,也是我的一部分。我向來不信算命,也從來不曾主動算命,卻總在無意之中得知自己未來的蛛絲馬跡,很少放在心上,只在極偶然的時刻會驀然想起,想起的時候也不心慌,只是擔心少了我的世界,被迫變成泉美(在車禍中失去男友淳)的女主角,該怎麼辦?
這麼說並不是因為我有多重要,我相信即使我像淳一樣活在泉美的內心深處,也將會隨著時間流逝漸漸淡去,這是時間的無情,也是時間的仁慈。我在乎的是我愛的人因此必須經歷生命中難以承受的痛,不管禁不禁得住?都得一個人走過沒有我的世界,而我們曾經擁有的美好回憶,又該何去何從?我想,我寧願成為離開的淳,也不願是被淳拚命留下的泉美。記憶中,每次戀愛,我都會問戀人:如果我死了,你怎麼辦?我總是堅持一定要我先死,因為我無法想像如果我是被留下來的人,該如何是好?內心深處對離別的恐懼,始終沒有免役力。所以當我看到泉美從原本覺得遺忘車禍回憶沒什麼不好,到後來變成堅持要找回她與淳的最後回憶,心中突然產生了極複雜的感受,什麼都不知道,就不會再痛苦,可是什麼都不知道,連愛的感覺也會消失,真正令人害怕的是戀人離去,連愛也一起帶走了。那些反反覆覆的情緒有怨恨,有悲傷,但最多的仍是不確定的恐懼,不確定分開以後是否仍被愛?不確定愛情終結的瞬間留下什麼?突如其來的意外,撞毀了兩人相依的世界,也撞毀了她對愛情的信心,毫無心理準備,卻得被迫接受人事全非的事實,對一個在愛中的女孩而言,無疑是最大的傷害。
還沒有承接悲傷的能力,她的世界已全是悲傷。
故事中與女孩對照的是她哥哥,哥哥明知心愛的女友只剩一年生命,兩人仍結為夫妻,度過一段恩愛的日子。嫂嫂過世以後,哥哥開始一個人旅行,經常一去就是一年半載,不管到哪裡?都會寄明信片回家報平安。他以自己的方式度過內心的傷痛,旁人看來像是一種自我放逐,然而,飄泊的意念或許不止如此,在陌生的旅地持續想念心愛的人,形單影隻,但愛在心中,心並不孤單。與其在充滿兩人回憶的故鄉擴大悲傷,哥哥選擇行走天涯,相信時間是最好的解藥,讓人得以淡忘分離時的傷痛,深化相聚時的美好。因著心中對愛情的“確信”,即使從今往後都是自己一個人,他也能安寧度日,那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安定感,不知不覺感染了同樣失去摯愛的女孩。
深情的哥哥像是她內在的鏡子。
當她終於看見危難發生時,淳把她當成自己的第一生命,那麼勇敢地保護她,希望她能活下來,一直以來,徘徊在心中的恐懼瞬間被風吹散。淳很少說愛,但“保護她”就是他的愛,她終於明白,她不是一個人被留在世界上,她能留下來,是因為淳用雙手支撐她,用他的生命保護她遠離傷害。從今以後,她不是一個人活在世界上,她帶著淳的愛一起呼吸,雖然他不能在她身邊了,但他的愛會一直都在。她也終於懂得哥哥能安然活下去的原因了,心碎了,但愛依舊完整,愛會慢慢撫平心的裂痕,因為這世上除了愛,沒有任何東西能抵禦時間對情感的吞噬,人與人之間再深的情感,終須一別,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換個角度想,她與淳只是提早面對分離的事實,她確信自己深愛淳,不管淳去了哪裡?她的愛都不會改變,“不變”不是束縛,反而成為能讓她好好活下去的動力,因為『在這個沒有東西是永恆的世界裡,人總是對不變的東西特別敏感啊!』(頁13)
也許面對失去,人都需要這樣的確信吧!
這故事讓我想起生命中幾次無奈的分離,在我心中,分離等同於消逝,唯一不同的只有也許還能再見,但有時覺得再見不如不見,不再相見與從此相隔,本質上也許差距不遠。以前我認為愛情只有“愛”與“不愛”兩種差別,慢慢才發現這當中還存在著“不能愛”與“不會愛”,不能愛的人想得深遠,不會愛的人想得短淺,但兩者同樣是對愛情信心不夠,不相信愛情的力量可以跨越現實的藩籬,又或者,他們認為即使跨越了,愛也會跟著變質,沒有足夠的確信,再美好的愛情,終究只剩擦肩而過的悲傷。以前我無法諒解這種分離,我總覺得人要活在當下,連當下都把握不了,談什麼未來?不知不覺這竟成為我愛情的死穴,我開始小心翼翼,開始不相信別人的真心,我不再確信愛情的美好,感覺像車禍甦醒的泉美一樣,被心愛的男友拋下,情願忘記與他有關的一切,也不想再獨自承擔失去的痛苦。我把自己放逐在無邊無際的海上,收起所有與之相關的回憶,卻驚訝的發現,不管飄到哪裡?回憶都如鬼魅般如影隨形,我想喪失回憶,記憶力卻比平日更頑強,不常想起的細微小事也跟著瞬間重現,發現大海原來沒有我想像中寬廣,如果我不改變怨懟的心態,不管飄到哪裡都是困境。第一次深切討厭自己記憶力驚人的腦袋,難怪那次無意中的強烈撞擊並未讓我感到害怕,我反而覺得若能因此忘卻一些擾人的記憶,那也是好。
可惜我終究記得太深,不必像泉美一樣費盡心思想起。看到泉美形容自己個性中的偏執,彷彿看到自己的影子:
『記得童年時曾在這狹窄巷弄裡畫過無數個圈圈,奮力地玩跳房子,伸長手臂任由離心力帶著自己旋轉。當時怎麼玩都玩不膩。即使身高一點一點抽長,即使牆上的刻度不斷往上增加,我心裡總以為這種日子會永遠過下去。這世界最可怕的事莫過於作繭自縛。回家應該往回走才對,但我卻連回家的路都不認得了,獨自一個人迷失在最熟悉的地方。為什麼?為什麼人會臨陣退縮呢?不是恨不得馬上知道答案的嗎?為何又抗拒擺在眼前的事實呢?我也希望自己能夠更堅強,但談何容易!才跨出一步,又退回一步。半吊子的堅強總在脆弱面前屈服,殘存在心裡的就只剩下虛榮心,我總受它擺佈,步履蹣跚地走來又走去。』(頁126)
這世界最可怕事的莫過於作繭自縛,的確如此!
這段獨白看得我一陣心驚!不放過自己的,其實就是自己。我想起自己對愛情的偏執,正是因為以為“永遠不會過去”,才會有這麼多過不去,或不願過去的執念。難道是因為不愛自己嗎?因為不夠愛自己,才會不斷往懸崖方向走去,我總以為只要有人和我一起,掉下去也無妨,我卻忘了,那個人也許不希望我掉下去,他也許會像淳一樣在下面支撐我,一心只想將我推上岸,即使自己會因此墜落谷底,仍希望我能帶著他的愛,好好生活。
也許我們唯有意識到“改變”的事實,才能逐步往生命中“不變”的信仰靠近。
我想起曾經對著一封分手信,流了好幾夜的淚水,如果換成書的扉頁,肯定可以淚濕大半本書。事後想起會如此難過的原因,不是分手這件事本身,而是曾經身處同一世界的戀人,轉瞬之間被時間的利刃切斷,就像車禍切斷泉美和淳一樣。那一刻我像泉美一樣,無法原諒單獨留下她的淳,雖然我知道分手的結果不是他的錯,我卻討厭那種“為我好”的獨斷決定,好像愛情是他的事,與我無關。就像如果可以選擇,泉美也不會選擇失去淳,自己活下來。最令人難以接受的莫過於親手切斷兩人聯繫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摯愛之人,他不是不愛妳,而是不能愛妳了,這樣的結果令我難以忍受!我曾因此把愛與謊言劃上等號,認為所有的藉口都是因為不愛,懷疑曾經的等待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美好。想像破滅,愛情亦不復存在。說過的話,如同過眼雲煙,只能聽聽,不能深信。
直到經過一些事,我意識到他一直都在,他和淳一樣,不會說愛,但他用他的方式守護我,我感覺被他刺傷的心,不那麼疼痛了。我們很相像,所以完全知道如何讓對方不好過,曾經我也以絕對的自我意識傷害他,那些他從不說的傷口,不知道好了嗎?人總是在面臨失去之際,才能重新回憶擁有的可貴,我想我唯一比泉美幸運的是還能偶爾看見他,即使我們從此不再相關,只要知道他好好活著,就覺得安心了。
如果“愛”是多變人世唯一不變的信仰,我就願意相信,不管人世如何變遷?有些人永遠不會失去,一如泉美與摯愛的淳,哥哥與摯愛的妻子。在愛情終結的瞬間,我們開始;在我們相愛的世界,不會再有其他。長期陰暗的隧道,因為愛的存在,透進一束光,悄悄開出一朵花,在最絕望的時刻,生命來了…………
《在愛情終結的瞬間,我們開始》
河原蓮著
麥田出版
2008年12月
photo from
《在愛情終結的瞬間,我們開始》封面&蒼井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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