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由北京前往上海的火車上認識了前往上海出差的惠公先生,車上匆忙的擦肩一面,聊了些宗教信仰的問題,一過已將近一年。
這一年來,惠公先生電話找我數次,後來因緣輾轉,我們始終沒有因緣再見上一面,八月回到北京,再次接到惠公先生的電話。隔天,惠公先生前來拜訪,一聊便是六個小時。
惠公先生是個道地的北京人,屬於滿族。交談期間,他不斷的提到他生長的家鄉、北京的種種記憶,他是個愛國愛鄉的知識人,舉凡北京的文化、歷史、政治、生態、環境變遷,他都能系統的說出期間的因緣始末和年代及其代表人物。他的口才很好,視野寬闊,當我有不對的認知的時候,他會客氣的指出我的錯誤。聽他說話,簡直是為我上了一課。
惠公先生謙沖和靄,言詞裡充滿誠懇和自信,但當他問我信仰和佛教的理念時,他卻一直保持沉默,安靜的傾聽,他的態度令我折服,我打從心底樂意與他交流,即便我小他十二歲,與他的生長背景完全不同,但是他的生命經驗分享和對學習的熱情,讓我對北京的文化人有了不同的認識。
惠公先生告訴我60年代的北京是一個美麗的古都,古城牆、四合院、護城河、原始森林、野生動物及三百六十幾所的寺院,隨處可見,聽他描述他記憶中的北京,美得猶如一幅畫,隨著他的敘述,一幕幕的畫面就會跟著跑出來。
印象最深的,是他說凌晨鐘樓的鐘聲,說當時的房子都是四合院的平房,最高的房屋僅三層樓,視野極佳,凌晨的鐘聲一響,便響徹北京城的每個角落……。他提到一個很美的畫面和記憶,就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躺在屋內的床上,聽著窗外的雨聲,毫無睡意,孩童的他睜著好奇的雙眼在黑暗中探尋可能的影像。
在一片漆黑的視野中,一道閃電劃過,照亮挺立在窗外不遠處的永樂寺塔樓,那道光所看到的天地之美,從此進駐在他的生命中,隨著歲月的沖刷,越來越明亮……。
聽他說著鐘樓和塔樓,我想起前年到蘇州寒山寺的記憶。
還沒到寒山寺之前,我對祂的認識來自國中國文課本裡的詩:「葉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抵達寒山寺的當天,天空微雨,寒山寺的鐘樓有七層樓高,每個台階都是累人的高度,七層樓上下之後,有點舉步維艱。站在樓頂遠眺蘇州城,只看到四處是文明象徵的水泥建築,和我想像的歷史記憶相去甚遠。週遭人車聲鼎沸,想此時的鐘聲若響,也會被淹沒在嘈雜的各種沸騰的聲響裡,我只能在江邊一落黑瓦白牆的古建築中尋得些許可能的想像。
最慶幸的是那天有雨,一陣雨下過之後,江面朦朧的美暉映著江上的漁舟,因著那雨,於是有走進詩畫裡的因緣..….。
據說,過去,每年農曆過年的大年初一子時,蘇州城的百姓都會齊聚到城裡,安靜的等著凌晨寒山寺的鐘聲,敲響新的一年,那種安靜期待、對生活充滿希望的祥和氣氛,始終令我嚮往。
現在的北京城太過喧鬧,近三千萬人口每日在這城裡穿梭,尋找生存的空間和機會,城市的氣質於是顯得風塵僕僕,除非到城外郊區,否則惠公先生說的北京城,是無法在現在的北京市區感受點滴的。
現在的世界講求國際化,資訊往來迅速、文化交流即時,交通發達,造成的危機就是:地域之間不再有個別的文化特色。當我走過吉隆坡和北京、哈爾濱及高雄,突然發覺,每個城市都長得一個樣。除了語言的不同,建築、服裝、街道、生活方式.…..都沒有太大的不同。
於是,保有我們地方人民生活特有的文化和思考,似乎成了我們現代文化人的責任。如果說:知識人是社會的道德良知,那麼文化人就是地區文化的信仰傳承者。
文化、藝術,都是一種信仰。一種生活的態度和美的覺醒。
當世界逐日走向國際村的文化統一的時候,其實正意味著地方文化的消亡。
記得今年我到海南的時候,很希望可以到黎族部落去感受當地的特有文化。當年從內地逃往海南的黃道婆,因為醉心於黎族的服飾色彩和編織,一待四十年,把黎族特有的編織技術帶到內地,而現在的黎族部落已少看得到當年那美麗的編織,許多人穿的、說的、用的,都與外面沒有兩樣,只有在節日和慶典上才能見到當地的傳統文化。
台灣不也是如此嗎?
對自己生長的土地的文化認同和了解,是藝術生命的基礎,曾經讀過一個故事: 有個年輕人從中國到歐洲想禮拜一位繪畫大師,向他學畫,當他見到那會繪畫藝術大師時,大師第一句話問他:「你從哪裡來?」
「中國。」
大師說:「跟我說說你家鄉的文化和特色及你對家鄉的感情。」
年輕人答不出來。多少年來,為了早日在在繪畫上成就,他只是用功的在描摹他人的作品,學習繪畫技巧,對生長的家鄉文化所知極少,更談不上感情。
於是那位大師級的老師嚴厲的告訴他:「你對你生長的地方都不了解、沒有認知、沒有熱情、肯定。你學什麼藝術?回去!等你把家鄉的文化認識了,真實的在你的家鄉和人生活過了,你再來。」
這個故事給我印象很深。
它讓我知道,藝術的生命來自於對自己生長之地文化的熱情和生活過的同理、悲憫、柔軟之心,沒有真正愛過自己家鄉和生命的人,是不會有藝術生命的。
惠公先生是個藝術家,他有一顆藝術的心,聽他的一席話,有了一點如上的心情。2003/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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