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日,我在北京的松堂醫院,一所對外稱為臨終關懷的醫院,認識了安蘭亭。
我沒有刻意,甚至連想都沒有,到松堂醫院的動機單純的只是想知道北京臨終關懷醫院的形式和設備,沒想到那兒有這樣迫切而渴望的生命在等我,等著與我一起學習面對死亡,與死亡對談。
安蘭亭是個五十七歲的大姊,見到她時,她已處於癌症末期(子宮頸癌、乳癌及淋巴癌),嬌小的身軀因著癌細胞的侵蝕而變形扭曲,但卻益發顯現出她大而明亮且堅毅的眼神。
醫院的接待人員帶領我參觀環境,路過安蘭亭的病房時,熟悉的佛號聲透過窗戶漫出,隱隱地響在有點凌亂卻亮晃晃的庭院,我好奇的循著佛號聲而往,於是便和那不向病痛妥協,準備迎接死亡的靈魂相遇了。
「您是佛教徒嗎?」走進病房,靠近病床,蹲下身子,我輕聲詢問半彎著腰,身體呈六十度前傾,靠著枕頭坐著,眼睛大而黑亮的安蘭亭。她和善的回答我:「我沒有正式接觸過佛教,但我總認為我應該是佛教徒,這個佛號聲讓我的心很平靜。」她用眼神望著念佛機這麼告訴我。
「你看起來很清淨,你是佛教徒嗎?能不能和我談談死亡?」她很直接的問我。
護理人員搬來一張板凳給我,於是我坐在床邊和蘭亭大姊面對面,用眼神承接她迫切的目光,緩緩的告訴她:「我學佛十幾年,但不是一個用功的佛教徒,但是我願意把我的學習和所知和您分享。您想知道什麼?」
「真的有西方極樂世界嗎?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根據佛陀所說的《阿彌陀經》記載,那是一個沒有暴力、沒有各種痛苦、環境清靜、諸大善人聚會一處的修行的地方……。」我簡略的為她說了《阿彌陀經》的內容,她安靜而認真的聽著。
「我死了以後到哪裡去?」
「人依著兩種力量牽引往生,一種是業力,一種是願力。業力包括此生所積累的行為的因和習氣、情感取向,願力則是依著自己堅定的意願,往生自己所嚮往的世界和地方。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憑藉的就是堅定的信心和願力及阿彌陀佛的慈悲接引。」
「《阿彌陀經》說臨終前要一心唸佛、意不顛倒,可是我擔心我在臨終時醫院給我藥吃,讓我神智不清,有什麼方法可以讓我不吃藥,清楚地往生?」
「您可以和家人溝通,表達自己的意願,或者立遺囑。」
「你能幫我嗎?幫我跟我的弟弟和弟媳婦溝通,告訴他們在我臨終前不要用藥、不要打擾我。」
我第一次遇見在如此的病痛折磨下,還能這麼理智、清醒談論死亡的病人,尤其在安寧緩和醫療和臨終關懷尚屬空白、在普遍忌諱、逃避死亡話題的中國。而她雖然病重,卻沒有表現軟弱的一面,換藥、嘔吐時,她堅持不讓我在場,在我離去時,她甚至不忘叮嚀我:「美紅,北京不比台灣,不要隨便相信別人,要懂得保護自己。」她的勇敢和堅強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第二天,我帶了預立遺囑的相關資料和臨終注意事項資料前往醫院,給安蘭亭的弟弟和弟媳婦,為她表達她的臨終意願。這一天,安蘭亭告訴我她希望可以成為正式的佛教徒。我透過電話請法師為其皈依,為其取皈依法名「文庭」。
皈依過後,她明顯的安心了,但身體狀況卻一天比一天虛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因為知道自己時間不多,她急切地想知道更多,要求我多跟她說些話,因此,我每天去陪她,讀經給她聽、為她解說簡單的佛法教義。
第四天,我到醫院時,她已無法坐起,身體連碰都會引起她痛苦的呻吟,看到我,她對我說:「你一走我就在等你來,你在身邊我覺得安心。」看著她的痛苦,我心裡百般不忍,我一邊持誦大悲咒,一邊用手撫摸她變形的軀體,為她按摩侷僂僵硬的背部,期望透過觀世音菩薩的慈悲,減輕她的痛苦。她在咒語中安靜的睡去,醒來時告訴我:「我剛在夢中看見觀世音菩薩。」我理解的對她笑了一笑,她也回給我一抹淡淡的笑。
第五天,她已無法動彈,告訴我:「我已經準備好了,該放的我都放了,家庭、孩子,所有和我的死亡無關的,我都放下了。」
「時間到的時候,您還要放下您的病痛和身體,這一生的功課圓滿了,安心的隨阿彌陀佛去。」
「我了解,可是,我們還會再相遇嗎?我真是喜歡你,為什麼這個時候才認識你。」
「姊姊,會的,您安心的走,我們會再見的,在諸佛的淨土裡,我們終究會再重逢的。」
臨走前,她不捨地用最後的一點力氣,緊握我的手。
第六天,在我回台灣的前一天,我去看她,提前與她告別。那天,她完全沒有語言,沒有說話的氣力,手也完全無法握起,只是用眼神看著我。我同樣無言,知道語言此時已無用,在死亡面前,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多餘了。我靜靜的陪著她,握著她的手。道別時,她辛苦而用力的說:「你走吧!我們終須一別,再見了!」
走出醫院,外面的街道仍舊是熱熱鬧鬧的車水,川流不息!
「死亡」是中國人甚為避諱的話題,孔老夫子的「未知生,焉知死?」甚至被拿來逃避死亡話題的擋箭牌,因此許多人匆匆忙忙的出生,迷迷糊糊的長大,恍恍惚惚的生活,然後又草草率率的死亡,喧騰吵雜的葬禮讓一生成了一場莫名其妙的鬧劇。
民國八十六年,一場海難讓父親倉促的與我們告別,我在那一年開始反省思考信仰和生命的關係,包括生與死。幾年來的思索學習,逐漸明白人生的每一個當下都是生存的功課,從簡單的走路、吃飯、說話、讀書、上學、入社會、工作、人際往來、成家、立業,從童年、青年、中年、壯年、老年到生病、死亡,無一不是生命學習的課題。而在流轉變遷的生命之流中,生死交替之際,更是每一期生命重要的課題。
近幾年,臨終關懷的觀念讓人開始有機會學習尊嚴的往生,讓生命有機會尋回如出生時般的尊嚴,生死學的研究也提供了人們一個窺得生命整體面貌的窗口,相較於剛改革開放,還在學習讓生活更好,人文觀念還在播種起步的中國大陸,台灣各地醫院所設立的臨終關懷病房,和眾多投入臨終關懷的公益、宗教團體和義工,讓處在北京的我,不禁覺得:台灣人真是幸福。
回台灣的第四天,安蘭亭的弟弟撥國際電話給我,告訴我安蘭亭於上午六點往生,我問他:「狀況好嗎?」他告訴我:「早上護理人員幫她擦洗過後,她告訴我們『我要走了,幫我謝謝大家』,然後安詳的走了,我們現在還在幫她念佛。」
電話這頭的我,心裡有說不出的感覺,我知道她已如願,清醒的迎接了死亡,而我們也終將再見,在未來、在諸佛的國度裡……。(刊載於九月號蓮花臨終關懷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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