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身邊一些人,關於兩岸的故事。
《之一・老父》
我爸自大陸探親返家後過兩天,一位老鄉來訪。他因為四九年到臺灣後,偷改年齡,離退休還有二年,沒法辦退休,公務員去不了大陸。偏偏他父親病危,急的跟熱鍋上的螞蟻,說要辦提早退休,被我爸攔了下來,說就算提早退休也不見得來的及回家見老爹最後一面,「這都是命!」
於是他託我爸帶了一筆錢給他父親,聽說我爸回來了,急忙忙跑到我家來問情況。我爸跟他說,
「這錢我沒給出去,給你帶回來了。
我去你家時,你家老頭子只剩一口氣了,
你兩個哥哥還在吵架,指著在床上的老頭子罵,
說你爹財產分配不公。
我氣不過,把他們兩罵了一頓。
現在你家只剩一間破屋子,還有什麼財產啊,
我也沒說你給帶錢回家的事情,
這都是你這麼多年做工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錢,
留著你自己用,還有啊!
別往你家寄錢了,都沒到你爹手裡。」
然後,那位老鄉在我家槌胸頓足,老淚縱橫。
《之二・老母》
我大學學長陳的父親離開家的時候只有十七歲,他是家中幼子,父母年紀都比較大,他想當然爾認為父母早逝。開放大陸探親與觀光后,他沒回去探過親,倒是以觀光的名義回老家好幾趟,家裡早已人去樓空,他也只印證自己的想法是對的。
直到某次回去,一個朋友對他說,老家沒人不代表人都不在了,你還有兄弟呢!難道全都死了嗎?怎麼可能。他想想也是,正巧有個朋友在廣播電台工作,那就試試吧!反正是舉手之勞。
我去學長家吃飯玩耍那天,打電動打到一半,忽然聽到客廳傳來慘烈震天響的哭聲,大學長嚇了一跳,趕忙出去看,我們馬上把電動遊樂器關掉,動都不敢動,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學長回來的時候說,陳爸接到大陸來的電話,竟然是他叔叔的兒媳婦打來的,也就是陳爸的堂弟妹。意思是說,文革過後,家裡人死的死,散的散,她卻一直奉養著伯母,陳爸的母親安養天年。只是,開放探親後,怎麼盼,都沒有盼到小兒子回家,希望變成失望,加上年歲已大,沒多久前才走的。
陳爸一聽就呆了,對著話筒哇的一聲就哭出來,萬般悔不當初,為什麼沒有想盡一切辦法去找媽媽。學長搔著腦袋,問我,他從沒見他父親哭過,父親哭要怎麼安慰啊。
我很有經驗的拍著他的肩,別安慰了,都是這樣的,就讓他哭吧。其實,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安慰。
沒幾天,學長說陳爸帶著陳媽回福州,找到未曾見過面的堂弟妹,給她叩頭拜謝,母親的奉養之恩。我只是告訴大學長,你家這位嬸嬸,真是不容易。那樣動蕩的世代,自身都難保,她還可以照顧跟自己其實沒什麼血緣關係的人,難得。
《之三・老妻》
哥兒們劉父親的老家在湖南鄉下,套句現代的說法,那就是在山溝裡,看過大陸電影「盲山」嗎?應該跟那環境差不多。他陪劉爸回過老家,一路顛跛回去,回來形容,窮山惡水,再也不想去。
他們家聯絡上的時候,劉爸的原配已經再嫁,對象竟是劉爸的姐夫。老先生挺不高興的,在台北家里登時發起火來。
「你爸不對,他沒資格生這氣,這不是戰亂嗎?
要不是你爸跑掉,她也不會嫁人啊?誰願意啊。
你爸不也另外結婚了嗎?
有什麼資格批評他老婆,男人怎麼這麼自私啊!」
我聽到這事,忍不住批頭罵了起來。
劉打了一下我的頭,「你怎麼動不動就罵男人,我爸是氣,什麼人不好嫁,為什麼是他姐夫。」
「那要嫁給誰?喂,你老家在山溝裡耶,
你以為在台北市啊,滿街都是人。
唉,老劉,生活不是被逼到盡頭,誰會走這一步?
你大媽是鄉下人,沒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
帶著女兒,你叫她怎麼過日子啊!
大家都認為自己回不去了,所以才在臺灣落地生根,
你爸老婆難道不也這麼想嗎?
這是人的悲劇你懂不懂,誰知道兩岸還能等到探親這一天。」
誰又知道,兩岸竟也還有直航這一天。
《之四・老情人》
大學某日,死黨周下課匆匆忙忙的收拾著東西,跟我說,
「我回新竹一趟,我媽要跟我爸離婚,
都一把年紀了不知發生什麼事,
我回去看看,明天的課幫我聽著。」
我點點頭,第二天她回來時,我問她狀況,她搖搖頭說,
「我爸!大家都回去找家人,
我爸除了找家人還去找了當年的未婚妻!」
她這才知道原來她父親在大陸訂過婚。
原來周爸的狀況跟《暗戀桃花源》的江濱柳有點像,流亡學生到了臺灣,一心等著未婚妻也到臺灣,一等就是十年,等到大家都說,算了,別等了!就跟周媽結了婚。開放探親,他竟然展轉託朋友找到當年的未婚妻,她也已經別嫁,周媽不經意找到周爸的信,知道周爸不但給了未婚妻錢,連當年兩人的信物都一直留到現在,氣的要離婚,周爸認為周媽不可理喻,更把周媽氣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周聽完整個故事,又好氣又好笑,跟她媽說,「老媽!你都幾歲了,吃這陳年乾醋做什麼!」
周媽當場哭的抽抽噎噎,「你爸,你爸心底若沒有鬼,又何必背著我通信!」
周心裡暗幹兩聲,覺得他爸有夠笨,信怎麼也不收好。卻原來過了適婚年齡才結婚是因為等待,講給我們那幫大學女生聽,大家都嘛當場感動到不行。
周問他爸,您是什麼意思!
周爸嘆口氣,
「我們是大學同學,訂了婚,一前一後走,
誰知道她沒走成,我沒什麼別的意思,
就只是想知道她現在過的好不好。
她也只不過求我念在往日的份上,
看可不可以把他兒子帶出來,就只是這樣!」
死黨羅在一旁,搖搖頭,發起花癡,呆呆的問,「四十年後會有人回來看我嗎?」
更妙的是周,「我也覺得超感人,我爸簡直太有情有義了,可是在家我可不敢說,不然我媽哭更厲害了!」
我說,「你媽,就想不開!什麼是真的,在身邊才是真的,笨蛋!」
周也嘆口氣,「也許吧!但我們都不是我媽,你想,我爸把那只戒指留在身邊四十年,還藏的妥妥貼貼,說實話,我要是我媽,我也不是滋味!」
那麼,「他未婚妻知道你爸把信物留了四十年嗎?」
周聳聳肩,
「不知道啊,但別說信物啦,
四十年後,我爸還託人去找她,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如果你是那四十年前的未婚妻,有沒有信物,
那都不重要了吧。」
四十年後,還會有人記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