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家書都是我寫的,他唸我寫,那是我小學、國中時候的事情了,離正式開放兩岸探親還有十三、四年。
我不知道我爸什麼時候開始找他的家人,只知道他託移民巴西的親戚寫信去山東老家,一點消息都沒有,我爸漸漸也死了這條心,想著,我爺爺他們肯定過不了文化大革命這關的,我們家雖稱不上是大地主,好歹也是個地主。新聞說,地主不都打成牛鬼蛇神了嘛!何況還有家人逃去台灣,但我七叔呢?他至少還活著吧!
久久沒消息,成為一種定律與習慣,我們在台灣,依舊日升日落,過著並不富有,卻很知足的生活。
我爸幾乎不跟我們討論他在大陸的家人,至少我的記憶中是沒有的。除了在過年過節時,他依舊維持他在老家的習慣。端午得包我們家沒人捧場的黑棗粽,農曆年的除夕得包餃子,還有做一籠超級大饅頭,上頭還是得點顆黑棗,但饅頭必須過了元宵節才能吃,只是臺灣的潮濕天氣,饅頭過了元宵節,早就發了霉。我問我爸為什麼元宵過後才能吃,他沒回答我,簡單帶一句,沒有為什麼,這是規矩。
前兩年在北京,遇到一對山東人的老夫妻,我跟他們講起我的過年記憶,他們說,那時生活苦,老家的饅頭的確得過了正月十五才能吃,只是現在都沒這習慣了,現在誰還自己做饅頭。我想,如果我爸還在世,他肯定過年時還是照樣發饅頭,習慣是不會變的。
有一天起床時,我看我爸坐在客廳動也不動的發獃,一副心情沉重的模樣,他跟我媽說,「我昨晚夢見我娘了,她跟我離家時一模一樣,我老家也一模一樣,他問我過的好不好?我跟她說挺好!她要我好好照顧自己,我就醒了!好奇怪,我離家以後,從來就沒夢過我爹媽!」他又沉默好久,「其實我覺得,他們應該早就死了。」大家誰都不敢接話,也不知道要接什麼話,我像小孫一美似的,傻不拉幾的揹上書包,出門上學。
又過了好些日子,巴西親戚返國,滿懷歉意的將我爸的家書帶了回來,說巴西郵政實在太爛,信件在郵筒裡擺了整整一年,動也沒動。我爸又好氣、又好笑、又難過、又無奈,嘆口氣,把信收下。沒多久,我們另外一個親戚很興奮的跟我爸說,從香港,香港有人可以收信轉信,意思是,這是一項行業。那位香港老兄在家裡做了一個木櫃,木櫃上釘了好多格子,一格一戶,收點管理費,搭起兩岸親情的橋樑。
我爸收到我七叔的第一封信時,表情跟孫爸一模一樣,手上微微發抖,當我看到這段劇情,忍不住哭的稀哩嘩拉,一發不可收拾。
而忽然,我才知道我爸大陸還有家庭,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多了好幾個哥哥姐姐,我轉過頭去看我娘的表情,她沒吭聲,小小年紀的我,無法分辨大人的心情究竟是無奈還是理解。我想我媽那時一定也是七味雜陳的吧。而我,當時不過也就是喔了一聲。到現在我都沒問我媽,到底是什麼時候知道爸老家還有家室的事情。反正我爸都不在了,多問無益。
我七叔說,我爺爺在文革時就死了,因為他在老家教鄉里的孩子讀書識字,被自己學生掃地出門,綁上街頭。我多病的奶奶卻熬過文革,在接到我爸音訊前幾個月過世,臨終前還是唸叨著離家多年,不知去向、不知死活的兒子,就是我爸爸。
我爸又傻在那兒了,他想,如果不是巴西郵政誤事,他也許還可以在我奶奶過世前,讓她知道,我爸活得好好的。忽然想起數月前那晚夢見我奶奶的情景,我媽說,按照臺灣人的講法,那肯定是我奶奶來見我爸最後一面了。
我爸的信只給兩個人寫,一個是我七叔,那是我爸的親弟弟,我爸他們是用堂兄弟排行,我爸爸就這麼個弟弟;另一封信就是我爸在大陸的長女,而他們都不在山東老家,難怪我爸之前寫的信都石沉大海,我七叔去了青島,我大媽一家則去了黑龍江。
我爸的家書翻來覆去都那幾句,不過他還是表揚我娘了,說在臺灣要不是我媽,可能也沒那勇氣活到今天。當年我覺得那是我爸客套話,講幾句讓我媽高興一下。幾十年過去,現在我真能體會我爸的心情。我爸一個人到的臺灣,沒錢、沒學歷、沒背景、沒朋友、沒依靠,也不是阿兵哥。他在高雄上岸,做了一個月的工才買的第一雙鞋,他一個月沒穿鞋。
看到我現在二大櫃子的鞋,沒鞋可以穿,我永遠都想像不出那個狀況。
沒多久,我們家來了一個穿青年裝的陌生人,他對我爸媽出示證件,他是警備總部,來問我們家與大陸通信的事情。我媽緊張的不得了,我爸先是一楞,想著也太厲害了吧!我們把信只是寄去香港,信中什麼話都沒說,他怎麼知道我們家跟大陸通信?
我爸山東大漢的脾氣一來,直接了當就承認了,他說,「我二十來歲就離開家,沒想過就再也回不去,做兒子的,我只想知道我爹媽怎麼樣了,小老百姓,沒別的想法!」來人嘆口氣,說,「我也明白!我反正也是例行公事!」後來他就常來我家聊天,而我只是想,警備總部是幹麻的,連這事都管,還管的到,這才真是厲害。
我七叔一直以為我爸在香港,他是公務人員,獲得一個去香港的機會,我爸沒想到我七叔這麼快可以申請下來,七叔到了香港才知道我爸在臺灣,當接到七叔從香港打來的電話,我爸抱著電話筒呼喊著我七叔的名字,號哭。我當時在房間做功課,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衝了出來,我們全家頓時鴉雀無聲,誰都沒見過我爸哭過,還哭成這樣。
我爸匆匆忙忙辦了護照,申請香港簽證,我爸自從到了臺灣,沒出過國,連飛機都沒搭過。
過沒多久,我爸又再一次去香港,這一次是跟他大陸的妻室與女兒見面。拍了照片回來,我跟我爸說,你女兒怎麼看起來比你老這麼多。
兩岸探親一開放,我爸那個歸心似箭啊,一分鐘也沒辦法多等。我們告訴他,別急著回去,人那麼多,根本訂不到回山東的機位。因為,大家都要回家。但這話,他根本聽不進去。
當年,我真的是不明白,幾十年都等了,差那幾個月嗎?我媽教我閉嘴,補上一句,「讓你離開家四十年你試試!我可告訴你,你敢離家不回來,你老母就打死你。」
我吐吐舌,你厲害,我不敢。
那一年是1987年,說來不誇張,回家的人竟多到買不到回山東的機票。結果,他買了一張火車票,從香港先到廣州,再一路從廣州搭火車回到山東老家。走之前,我媽四處張羅給我爸帶回大陸的禮物,我記得我們去萬華買了一麻袋的手錶,我在旁邊直說夠了,我媽回我一句,小孩子懂什麼,你爸第一次回家,多少人等著他。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雖然我沒問我爸,現在想來,那一路上的淚水肯定是怎樣都止不住的。
我爸帶了四十公斤的伴手禮回去,在機場,我媽求了華航櫃台老半天,說是回老家的,華航那位先生沉默半晌,「好吧!這次就這樣了,下次可不行。」
我爸回老家探親半個月,回來時沒有想像的容光煥發與興奮,我還以為他光講回老家這件事,就可以沒日沒夜的講,誰知道一句話都沒有。然後就整個人病厭厭起來,沒發燒、沒咳嗽,什麼都吃不下,成天窩在床上。醫生說,好的很,沒病。一聽是從大陸回來的,很理解的說了一句,最近好多病例都這樣,從大陸探親返家后,就這副德性了,水土不服吧!
水土不服?那是哪邊的水不服哪邊的土?
我爸回老家前還發生一件事,他很慎重的問我,如果他把大陸的家人接來臺灣住的話,我的意見是什麼?我記得我們一家正在吃飯,我忽然腦中一片空白,哇,臨時家庭會議啊?我斜眼瞄了瞄我媽的表情,她低著頭不吭聲,顯然他們兩個是討論過的,然後要我發表高見。我能有什麼高見呢?說好,對我媽交不了差;說不行,我爸肯定心理難受。我嗯了好長好長一聲,眼珠子翻了好幾圈,這演的是哪一齣,該怎麼回答啊。
「這個,得去問問立法院,看蔣經國現在是什麼意思。」好像是這樣,把問題推給當時大有為的政府,答了等於沒答。
「我管蔣經國是什麼意思,你是什麼意思?」我爸再問一句。
喔!我們家太小了吧!可能給他住不下。
我爸笑了笑,沒有再追問下去,探完親後,他再沒提起過這件事。
第二年我就出國唸書,再過一年放暑假回台灣時,某日我媽把我拉到一邊問我錢夠不夠用,我說夠了,不用再拿。她就哼了一聲,「等會兒你爸會問你有沒有錢,你就說沒有,然後他會再問你需要多少,你就說,二千美金,聽懂沒有,別說我跟你講的!知道吧!」
我又喔了一聲,肯定我爸往大陸寄錢,我媽又不爽了,這好像是當年外省與本省混搭家庭共同上演的連續劇。我當下就勸我媽說,「算了吧,你老公覺得虧欠他家人嘛,你嘔這個氣幹麻啊,真無聊。」
「那是戰亂,誰都不願意這樣,誰願意離鄉背井,拋妻棄子啊。我知道他覺得虧欠,但總有個限度吧!講起來氣歸氣,最後還不是去寄錢,連我的戒子都拿去換成現金。所以,你也拿錢,知道嗎?」
我媽氣呼呼的闡述完畢,結果當然是,我理所當然A了我爸二千美金。
我爸那幾年一直悶悶不樂,幾次跟他大陸子女講電話,也沒什麼好口氣。我們在旁邊誰都不敢插嘴,連閒聊都不敢。現在才理解,那一代人,心底的虧欠是不會隨著歲月的過去,而減少一丁半點的。我唸完書回台灣的那個夏天,我爸就過世了,葬在台灣。
因為《光陰的故事》的孫爸,讓我想起我爸,想起以前那段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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