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約檢查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少女多調了好幾個鬧鐘,總算戰勝被窩,爬起來梳洗穿衣,選了一件天藍色雪紡洋裝,梳好頭髮後,苦惱許久,才拿了一塊奶油色的絲巾,自頸後繞髮而上,把蝴蝶結打在一側。
少女捧著臉,盯著妝鏡前的自己,想起以前換好衣服,也曾興致勃勃問原無鄉,我這樣穿好不好看?他每一次都說好看,她也為此歡喜。
她現在是不是要懷疑,他只是在說客套話?如果真的是客套話,原無鄉會不會覺得很不舒服啊?設身處地,有個自己不怎麼喜歡的人,隔三差五問她,我好不好看?
她一定會很不耐煩吧,說不定還要發脾氣。
這樣想想,原無鄉的個性真好。搞得自己想到那些畫面,都要替他尷尬起來。
等等──明明是他騙她,她怎麼還像個傻瓜一樣開始體諒他?幫他找檔案就已經很不錯了!其他的……大不了她不問了。
深吸一口氣,少女最後檢查一遍儀容,才慢慢挪到門邊。
那天從學校出來後,原無鄉果然帶她去「看他吃飯」,她也順便吃了一點,想著他可能要問自己去老家的事情,結果對方什麼也沒提。
以前提到有關父親的事情,原無鄉總是很感興趣,打聽得很仔細,現在突然沒反應了,讓少女無所適從,除了沒有以往的興致外,他也感覺不太高興。
能夠得到幫助親人的線索,為什麼還會心情不好呢?
少女轉開門把,已經有人像往常一樣站在門外,她抬頭看他,原無鄉放下正準備敲門的手,微微一笑,「早安。」
少女點點頭,平淡地道了聲早。然原無鄉沒轉身走開,依然站在門前,他不讓開,她自然出不去;他不開口,她與他無話可說,只能面面相覷。少女望著他溫和的笑,窗外映入的晨光,在他湛藍色的睫毛上浮耀,落在冰晶似的藍眼裡,星河般透亮。
她曾經數過他的睫毛,每次數量都有些不一樣,但仍不厭其煩地數。如果能看見自己就在他眼中,會覺得非常開心。
明明是這麼無聊的事情,卻全部變成了喜歡上原無鄉的記憶,竟覺格外刺心。
但原無鄉的確給她許多無聊以外的感受。
她不太懂怎麼才能對人狠心,不想勉強他、傷害他的情感始終占上風。
每晚睡前,她也嘗試想像再也不見他的生活,即便有多生氣、煩躁,最終都只是難過得無以復加,可是只要加上「這是他希望的」,她的疼痛就緩解很多。
少女絞盡腦汁想了他擋著自己的原因,最後得出他可能是要進房間的結論。
「你是要拿什麼東西嗎?」她退開兩步讓他進來,原無鄉收回停在少女身上的目光,輕輕搖頭,「不是──」
見他否認,少女連忙又問,「還是,你是要問瞳朦什麼時候搬出去啊?」話出口,她才恍然大悟,這種事情確實很難開口呢。還好她有想到,不然原無鄉顧慮她的心情,也不曉得多久才會和她討論這件事。
少女暗自慶幸自己難得的機靈,原無鄉上前牽住她的手,「瞳朦,我們談談,可以嗎?」
她忍不住顫了一下。
一定是這兩天沒怎麼跟對方接觸的關係,她才會有點嚇到了。
不是捨不得。
「喔……好啊,明天就放假了,明天談好嗎?」
她今天還要去醫院,加上等報告的時間,不按時出門可不行。
原無鄉淺淺蹙了眉,但仍笑得溫柔,「嗯,就明天吧。」
到了學校,第一堂在系館上課,兩人一前一後進大樓,少女走在前頭,決定先去教室待著,等敲鐘就立刻從後門溜出去。
至於明目張膽跟原無鄉走反方向……她不敢。因為他百分之百會問去哪裡,如果解釋離婚需要去醫院申請證明文件,雖然行得通,可要在大庭廣眾下說這種事,或是跟著他一大早就去研究室,怎麼想都很像他們關係很好的樣子。
實際上是她在一頭熱。
還是趁早把婚離了,以後上課好相見。
一坐下來,幾個同學稱讚她今天穿得很可愛,難不成──要去約會嗎?
對於穿得漂亮就要去約會的看法,少女不是很明白,她單純是為要去醫院檢查,所以挑好穿脫的衣服,而洋裝穿脫方便,又多得是好看的,一向是她最喜歡的服飾。
鐘聲一響,看授課老師尚未前來,少女便光明正大地提著包出去了,一路直奔最近的公車站牌。到的時候,正巧有一輛停妥,陸續有上課的學生下車,早上的回程公車一向沒什麼人,她坐在盡量靠前的位置,待車門關上,突然有種脫逃成功的興奮感。
原無鄉不喜歡她搭公車。
在她為數不多的乘車經驗中,就被騷擾過三次。少女並不感到害怕,敢於當眾舉手叫司機,不過第三次是在原無鄉跟她一起搭車時發生的。
那天她一時興起,想和原無鄉散步約會。
少女當然不會直接說是約會,那時候她已經分化了,原無鄉對她非常冷淡,短暫的人生忽然品嘗到失落的滋味,讓她那陣子頗為患得患失。唯一慶幸的是,提的任何要求,原無鄉都會答應,儘管他有時忙到要住研究室,還是以她的生活步調為主。
不答應的大概只剩不陪她睡覺,必須保持距離……這種令她更難過的事。
少女也是在那天,第一次看見原無鄉生氣。
她才剛剛感覺到有人把手放在自己臀上,那噁心的揉弄還沒開始,就被原無鄉打斷手臂。他面無表情,聲音依舊溫雅磁性,眼底卻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原無鄉眸色本來就淡,稍微收斂神情,無端便生出距離感,更何況是在她分化後,堅持疏遠她的眼光,沉沉鬱鬱見不到底……少女以為那樣看著自己的他,已經夠讓人痛楚。
想不到他有如此怵人的一面。
也就是說──原無鄉還是對她滿好的。
少女對此發現很滿足,原無鄉則對她受到騷擾仍無半點驚懼的模樣,十分困惑。
她只是藉機抱了他一下,「瞳朦不會怕呀,遇過滿多次了,司機都有幫我喔。」
但不曉得為什麼,聽完她的解釋,原無鄉好像更生氣了?
於是他們再也沒搭過公車。
雖然以機率而言,自己遇到變態的次數有些多,可她並不討厭搭公車,在和原無鄉結婚前,這個世界上的人,對她來說區別不大。
少女無法理解旁人的戀愛、煩惱,甚至是信息素的影響,都像是隔著一層玻璃,她獨自在外頭觀察別人的生活。即使作為觀眾,也把日子過得津津有味,乃至旁若無人,連弟弟羽麟都敢對她說教了,或許在外人眼裡,羽麟那股耿直勁,倒更像她的哥哥。
開始與原無鄉同居的生活,在她看來也只是換地方住,新鮮勁過去了,就可以找藉口把假結婚結束了。
從沒想過會喜歡一個人。
明明在此之前,少女不明白什麼是喜歡。
現在提到原無鄉,心裡的不捨與酸澀,潛藏於日常縫隙間的甜蜜,以及無休無止的自我安慰,就是她理解了喜歡,也接受單戀的全部。
如今,連開心的回憶,都出現了狼狽、難堪、丟臉的情緒,讓少女徹底瞭解到人生的苦澀。在喜歡的人面前,形象維持不了是家常便飯,最可怕的是,她一直在自說自話,簡直就是個傻瓜嘛!還自以為很可愛。
真的好丟臉啊。父親有辦法把原無鄉的記憶刪除嗎?
少女憂愁地嘆氣,可以選的話,把他的記憶刪到他們結婚前就好。
啊,還是到相親宴之前更好?
在醫院做完檢查後,少女為打發等報告出來的時間,打算在附近逛逛。
出來時還遇到了相熟的護理師,見到她在回診以外的時間出現,相當意外。尤其身邊少了一個,因為氣質溫和而在護理師之間人氣很高的某人,就更吃驚了。
少女支吾著說是來申請文件的,急匆匆走了。護理師帶著疑惑去打聽她來的原因,因為十九歲分化在他們醫院是第一例,所以少女的名字在醫護人員間「小有名氣」。
得知她刻意預約別的醫師檢查,還是為了申請未標記證明,嚇得立刻去聯絡主治醫生。個案要是處理不當,就只能送到國家醫療中心去,到時聞名政、醫兩界的慕醫師和素醫師親自過問的機會將是百分之百,讓大忙人出手,大家都會很難過。
少女對此行目的即將暴露一事一無所知,還想著今天要好好吃一頓蛋糕再回學校。時近中午,街道上的人流漸多,少女在醫院門庭前張望,甜點店多是下午才開,現在則必須想想老問題:中午吃什麼?
正拿著手機查附近店家的菜單,冷不防被身後人拍了肩膀,「我果然沒看錯,真的是瞳朦。」少女回過頭來,發現兩個長得十分相似的白髮青年,此際一前一後瞧著自己,後面那個看著她幾秒後,連忙拿起手機朝她比對兩下,一臉難以置信,「幽明瞳朦?」
少女不認得後面那個,倒也不覺得唐突,笑著打招呼,「琴徽,這是你的家人嗎?」
舒龍琴徽應了聲,親暱地拍拍小弟的頭,「你不是要給大哥送飯嗎?趕緊去吧。」
「知道了,二哥記得回來,大哥自己一個人在醫院,很無……孤單。」
舒龍琴徽想到能把腸胃炎住院,硬生生當成度假的兄長,不由無奈,向自己弟弟擺擺手,連忙拉著少女上街去。
眼看吃飯有伴了,少女很是高興,牽著他的手一晃一晃的,「琴徽,最近過得好嗎?」
「嗯,遇到妳就是最棒的一天。」舒龍琴徽看了眼兩人相牽的手,雖然他從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不過碰上與少女有關的事情,總是不願馬虎,遂放開了手。
今天他的瞳朦依舊美好得令人心動,只是這種心動又好像多了些什麼,讓人……心癢癢的。少女無論是亮麗的鬈髮、精緻的衣裙,腳上穿的白色運動鞋,無處不散發著青春活力,但怎麼在行止之間,有一股聞起來甜甜、香香又軟軟的氣味?
他們認識得很早。以前的瞳朦身上僅有衣物的淡淡香氣,再就是洗髮精、沐浴乳的味道──必須聲明,他絕對沒有刻意去聞,因為在實驗室能走動的地方就那麼幾個,稍微靠近無法避免,更何況他是個Alpha,對氣息天生敏感。
「琴徽你還沒吃飯吧,我們去吃咖哩好不好?」少女指了前方的定食屋,舒龍琴徽暫且按下可怕的猜測,隨她進入店裡。
少女盯著菜單猶豫許久,點了招牌的咖哩豬排飯,又覺得自己吃不完。覺察她求助的視線,舒龍琴徽自然答應幫她吃,便依照她的期望點了不同主菜的飯食。
店裡的座位已然坐得七成,他們在角落的雙人座落坐,最不起眼的位置,店家居然還能不要錢的送小菜,外加服務員不曉得第幾次來添茶加水,舒龍琴徽終於不得不承認,這些詭異的殷勤,都是為了少女而來。
但又不住在心底駁斥自己,就算沒有信息素,他的瞳朦還是可愛得讓人無法移開眼!
所以……有了信息素,少女不就更危險了嗎?
意識於此,饒是舒龍琴徽這等性情,面上亦浮現一抹難得的悵然。
少女來回打量他的眸光落處,確認是剛端上來的炸豬排,便把整盤推了過去,「要是餓了,瞳朦可以先給你吃喔。」
青年搖搖頭,聲音盡可能地壓低,「瞳朦,妳分化了?」
少女拿湯匙挖起一口咖哩飯,邊吃邊點頭,面頰有些鼓鼓的,待得慢慢咀嚼吞下,才道:「其實有好一陣子啦,不過你有自己的事要忙,瞳朦生活也沒問題……」
舒龍琴徽並不介意自己沒有第一時間知道,畢竟兩家的關係因他曾參與幽明無明的實驗計畫,到現在都還冷著。他顧及至親的感受,幾乎沒怎麼與少女聯絡。
「可是,解天籟說過,妳不會分化啊。」
解天籟與舒龍琴徽曾是師生關係,不過在他恢復舒龍家次子的身分後,兩人就徹底沒了聯繫,無論兄長、小弟皆對此人諱莫如深,深怕他再聽到此人消息會受什麼刺激。
然而並沒有──不聯絡就不聯絡,他又不會少塊肉。
「父親也是這麼認為吧,瞳朦不清楚。」
少女夾了塊豬排吃,放上白蘿蔔泥加醬油,口感酥脆多汁,食慾卻不如想像中好,果然是太想吃蛋糕了嗎?她一口飯一口豬排地吃,也不知是否被油膩住了,有點想吐,定了定神才忍下來。
明明就很好吃,且她胃口一向好,此前原無鄉還對她不甚挑食大為意外。
「讓妳分化的人,是相親對象?」舒龍琴徽沒注意到她一瞬的不適,滿腦子都在回顧和少女的相處,猛然想起她似乎說過被父親帶去相親一事。
說起那場相親,少女面色一滯,「當然不是呀,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了……」
誰能料到原無鄉的出現,竟帶來一波三折的戲劇效果?可若不是他,她現在又會怎麼樣呢?說不定可以符合父親的期待,繼續過上無分化的日子……但果真如此,她就沒有喜歡原無鄉的機會了,絲毫可能都沒有。
分明是他讓自己如此傷心,卻無法放棄知曉喜歡的心情。
縱然最後的結果一塌糊塗,原無鄉終將離她而去,比起過去無知無覺的日子,心碎、迷惘的種種,未必差到哪裡去──至少很真實。
從此以後,她也可以跟別人說,自己有過一次戀愛,結局是失戀收場。
也許,她不會再遇到更喜歡的人了。但沒關係,喜歡原無鄉不丟人,學校大把的人或崇拜或迷戀,少女可是跟他單獨相處過的,光是在心裡炫耀都很過癮。
他哪裡都很好,要是沒有騙她,他們擁有的時間會更短暫吧。
看在是自己老師的分上,她還是會選擇幫助他。
想了那麼多,氣了那麼久,她反而得感謝他說謊。
沒有謊言,他在她生命中,將只會是個過客。
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被問起的時候會說:啊,他長得很好看,教書也很好。
其他的,她不會知道,更沒興趣知道。
吃完飯,為了消食給甜點騰出空間,少女帶著舒龍琴徽去逛文具店。前幾天在原無鄉的研究室看到,他的鋼筆墨水要寫完了,便想著給他添購新的一盒。
當中免不了有當作「最後一次」去做的意思,考慮墨水也有保存期限的問題,就沒多買幾盒了,轉而向青年問道:「琴徽的哥哥要不要試試看這款墨水呀?瞳朦送你一盒。」
舒龍琴徽自出了定食屋就有些心不在焉,但想的事情和人都在眼前,倒是回答得自然,「我會讓大哥好好使用的──」話鋒一轉,復悶聲悶氣地問道:「妳不是買給自己用的,對不對?」
少女明顯愣了一下,清潤的茶瞳微微一斂,方緩緩頷首,「嗯……反正,我們也要分開了。」
「瞳朦……喜歡那個人吧?」
她倏然抬頭望著面前青年,第一次被人問到有關感情的事,本來應該是充滿甜蜜、忐忑、暗自竊喜的粉紅話題,卻發生在她已經知道結局的這一刻。
一時不知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少女僅能乾巴巴地笑,「我喜歡他,但他不喜歡我。」
把話完整說出來,連舌尖都痠麻了,發出的聲音也不像是自己的,彷彿白日作夢,她不記得她說過這句話。
這句話是她的秘密。血淋淋的,親口複述就像凝固的血掉在地上,隨著時間乾涸,但血腥味存留在裡頭,受過的傷、有過的痛,也會因此凝結在當下,並不會因為擦拭乾淨、傷口結痂,就能滿不在乎地遺忘。
舒龍琴徽見少女嬌美的面容一片愁雲慘霧,哪有什麼不明白?到底是哪個渾蛋,這世上還有人能不喜歡他的瞳朦?
「不過,沒關係的,很快就要結束了。」
少女抱著兩盒墨水,快步走至櫃檯結帳,送給青年兄長的那盒,特別請店員包裝起來,交到舒龍琴徽手裡。他雖是臉色難看地接下,然動作極盡輕柔,誰也不曉得他想痛揍不知名某人的心情,正在胸中鼓躁。
「琴徽別不開心了,瞳朦請你吃蛋糕。」吃甜食才是少女的真實目的,舒龍琴徽見她還算有精神,便從善如流,何況他心裡擱著未解之謎,也需要一個好說話的地方,才能向少女確認。
舒龍琴徽聽解天籟說起,幽明瞳朦和幽明羽麟二人,是試管嬰兒,具體從哪裡來的,只有幽明無明知道。少女是幽明無明完美的作品,這點解天籟也認同。
為了凌駕六種性別而生,不分化是最終的目的。舒龍琴徽曾是試驗者之一,但他的出生正常,儘管當時不知道家人身在何方,他也有模糊的印象,自己有個溫馨愉快的童年;且他在體質上無任何調整的可能,分化為Alpha後,也就失去實驗價值。
如果一直將少女養在溫室裡,她肯定能完成幽明無明脆弱的理想。第二性別的分化因素很多,為情感發生變異者,占了絕大多數,是以再完美的作品,若禁不起情感的考驗,等於空談。
他猜得到安排相親的原因,無非是幽明無明決定挑戰情感的界限,畢竟少女在過去十幾年,宛如銅牆鐵壁。不受信息素影響,單純率真,面對善意、惡意,至多僅能換來純直的好惡觀感,要再深入談及對他人的想法,她始終霧裡看花,不求甚解。
然而,她想要朋友。她想要陪伴。
她會關心他,會與他說笑,會問他還記得什麼事情。
問他兄弟是什麼,朋友是什麼,她怎樣才能有很多朋友?
於是,她和自己的兄弟歌舒莫愁,聯手製造機會,將他從實驗室放走,才有後來與家人相認,回歸正常生活的日子。
舒龍琴徽性格灑脫,少有事情能牽掛心上,不代表不會思考,也不看看他大哥是誰?南域出名的大偵探舒龍琴狐好嗎?
他在順利離開後,就確認少女不會實現幽明無明的願望。
因為她會越來越美,越來越好,成為她想要的自己,而不是合格的實驗品。
眼見少女興高采烈點了一桌的蛋糕、甜品,一邊推薦,一邊拿了幾盤到舒龍琴徽面前,「琴徽也來吃吧,要不要帶一點回去給家人?」
舒龍琴徽當即應好,他們家的小廚神也很愛吃這些。但吃歸吃,該問的還是得問,「瞳朦,妳能感覺到我的信息素嗎?」
少女正用銀叉切下一小片蛋糕,渾不在意地頷首,「嗯,琴徽的味道像下過雨的森林。」
Alpha的信息素不似Omega這麼吸引人,大部分偏淡,濃烈者至多是古龍水的味道,且因天生腺體構造不同,能自由控制氣味的傳播。只不過在同類之間,再淡的氣息仍會因標記者的本能而感到刺鼻,在義務教育期間,人際交往的禮儀亦屬重點課程。
優秀的Alpha則可完全隱藏自身信息素,但生活上不需如此極端,且有幾種情況是控制了也跟沒控制一樣,其一在標記的Omega面前,無論如何掩藏,收放得不露痕跡,Omega還是聞得到;其二即是──在面對心儀對象時,信息素哪能說收就收得一乾二淨?因此舒龍琴徽打從兩人照面開始,就沒想過藏。
「妳不會不舒服嗎?」
少女已經將色彩繽紛的小蛋糕吃了一半,「不會喔。」
「那個人的信息素呢?」
少女低頭繼續吃蛋糕,原無鄉的味道令她印象深刻,因為形容不出那是什麼感覺。冷的、靜的卻無比和緩,還有些暖意。
真要去想像,便如同雪天葉尖下的冰滴,隨著回暖的氣溫,無聲化作水珠,每次湊近只覺清新,而這清新之感,在他平穩的呼息間,成為和煦的春水,潺潺流過心尖。
想到他的懷抱,心裡酸酸的、痛痛的,好想靠近,又因為不能再觸碰而憂傷。
以至於吃完一盤,她都還沒想好怎麼回答,舒龍琴徽突然伸手到她脖頸後方,亦是腺體所在,釋放微量的信息素。
雖然算不上討厭,但除了原無鄉,少有人會觸碰自己腺體,少女不由疑聲,「怎麼了啊?」
舒龍琴徽自知失禮,要在外頭隨便碰Omega的脖子,他現在已經在警察局了,這是赤裸裸的騷擾,即使是不受信息素影響的Beta,也不喜歡碰觸腺體的行為。
青年滿腹歉疚,扶額嘆道:「妳以後一個人出門,不要一直想那個人。」
「咦?」她眨眨眼,注意到四周若有似無的打量,有些奇怪,「我怎麼了嗎?」
「妳……會變得很香,這樣不太安全。」
見少女紅了小臉,詫異又難為情的模樣,舒龍琴徽不由口乾舌燥起來。
她尚未受到標記,卻已有類似標記的狀態,偏偏味道如此勾人,別說什麼有人不喜歡吃甜食,所以不喜歡少女芬芳的人大有人在──簡直笑話,這股甜香不濃不淡,明顯是花香,聞來卻酸甜醇美,令人心猿意馬。
說那人保護得好吧,又讓少女這般傷心。
說保護得不好吧,她怎會等到他說出口,才知道自己想著某人有如此變化?
「真、真的啊?分開之後,應該就不會了吧……」
「那人真敢甩了妳?」
舒龍琴徽咬咬牙,隨即想到自家小弟見著少女的訝異,該不會瞳朦的對象是誰,只有他不知道吧?
「我們沒有在一起啦,你想太多了。」
他看少女氣息平穩,便要收回手,又見她不露心跡的淡淡笑靨,頓感不忍,遂在其肩上輕輕拍撫,「不用隱瞞我。沒有一段時間的相處,哪個傢伙可以讓我的瞳朦一見鍾情啊?」
沒有說出口的是,少女對那人的感情,必定是促成分化的原因。倘使那人沒有讓她難過,舒龍琴徽其實很高興,幫助過自己的少女,有了屬於她的選擇。
雖然,跟著解天籟、瞭解他們進行實踐的理念為何後,他並不否認,不分化的少女,說不定會更自在──但也會失去很多樂趣,不管是苦是樂,抑或苦中作樂,他只想要她最後都是開心的。
「他……他有自己的原因,而我也決定要幫他完成心願。」
少女垂下臉,想挖一口烤布蕾吃,瞧著焦糖色的奶皮與嫩黃色奶油片刻,正欲放入口中,青年伸出手,指尖碰到她的眼角,一滴濕潤在他指腹流過。
「瞳朦,不要哭。」
舒龍琴徽滿臉肅穆,見她眼底慌亂無措,勉力壓抑想找人算帳的衝動,堅定道:「我不是他,不能安慰妳,只能看著的話,會讓人很生氣。」
少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拿出面紙按了按眼角,手機卻不合時宜的響了,還是她現在最不想面對的人。
接還是不接?手指默默滑向拒接的那邊,未料舒龍琴徽竟幫她接起,把電話塞到她手上,並用眼神鼓勵她。
青年擠眉弄眼的樣子,讓她破涕為笑。原本還擔心聲音哽咽,引起對方懷疑,開口時一切如常,令她放下心來,連帶對原無鄉愛搭不理的語氣都好了許多。
直至原無鄉問她,「要不要一起吃午飯?」望看滿桌的甜點及舒龍琴徽,少女頓覺岌岌可危,「我已經和同學吃了。而且,現在也不是午餐時間。」
原無鄉在學校用餐時間不固定,午餐時有時無,因為這樣,他平常不會約她吃午飯,更多時候,還是她買好帶去研究室,自己的份吃完了他才出現。
腦中還來不及警戒,原無鄉已輕飄飄地道:「嗯,別吃蛋糕吃撐了。」
少女疑神疑鬼地瞅著甜點店外的街景,確認沒有任何熟悉的身影,才生硬地回,「瞳朦才不會。」
「我晚上沒事,在研究室等妳下課。」
原無鄉沒繼續追問,甚至沒問起她的行蹤,少女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哼了聲道:「你可以自己先回家。」
原無鄉答得很快,「不要。」
自從那天,她單方面找他「攤牌」,原無鄉就開始會說「不要」了,而且還比自己用得更流暢、更篤定、更不假思索兼理直氣壯。少女一直以為這是她的專利,同時下意識認為,原無鄉這樣沉穩溫文的性格,怎麼想都跟略顯孩子氣的拒絕之語無關。
還是說,這人原本就是這樣?
少女鼓著面頰直接按了結束通話,半個字也沒回。想到結婚前的師生相處,越發覺得這才是原無鄉本來的模樣。後來在自己面前,藏著不為人知的目的,即使風趣溫和的本質不變,也還是經受著欺騙他人與憂心至親的壓力吧。
少女頭一次對自己難得成功運轉的敏感多思感到絕望。
她一點都不想馬上就原諒他,可是喜歡他的心早已鬆綁。
喜歡一個人,真的好可怕啊。
原無鄉放下已然掛斷的電話,深深呼出一口氣。
第四節下課前,他就收到新的定位通知,差點連課都沒辦法上,趁著空檔檢查了少女所在的位置,竟然在市區。
這麼想來,她豈不是早上進教室避開自己,轉頭就搭車走人?
連去哪裡都不肯跟他說,方才在電話中,也沒有想要坦白的少許猶豫。原無鄉無須過多揣測什麼,也能明白她為何要迴避自己至此。
再如何氣他、不理睬他,原無鄉無有怨言,但涉及安全問題,教他如何不憂心?
不是沒想過立刻去把人找回來,可想到那場面……原無鄉笑都笑不出。
少女一定會非常生氣,這和他接下來想要向她認真表述的內容、情感,將完全背道而馳。
他們的關係已經很糟,且是自己無法預知的糟糕。無論是幾天前,在學校說出「不想再勉強他」的少女;抑或今天早上問出「是要我搬出去了嗎」的她,都是原無鄉全然沒預料到的走向。
少女已經沒辦法相信他,他明白。
只是心底仍有一絲絲希冀,她不會放手,而他能等來她氣消的時刻,開誠布公將一切原委,以及他對她的感情,全部告訴她。
想得很好。對方等得了他嗎?
原無鄉凝視研究室窗外發著新綠的植被,正苦思良方,手機便響了。他之前便留有少女主治醫生的電話,除了回診前後會聯絡外,不曾有過其他聯繫,原無鄉本就在思索兩人之間的事,理所當然連結到她今日出現在市區的緣由。
身體不舒服,還默不吭聲自己去看醫生?原無鄉寧願她是跑出去玩。不然他真會把下午的課停掉去接人。
沒想到接起來,他立即體驗長達十分鐘的碎念,其聲氣何等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彷彿看盡了六種性別的滄桑,以及人性的糾葛,生命的悲涼……
總之,就是抱怨他為什麼沒照顧好自己的Omega,讓她賭氣申請未標記證明,院方已經提醒過了,非常不建議他們離婚,最好的辦法是早早標記完事。
原無鄉在碎念的海洋裡,抓住了驚悚的關鍵字,「未標記證明?離婚?」
「抱歉,本科不負責情感諮詢的部分。當初已經提醒你,患者有類似標記的狀態,你也同意讓她服用信息素安慰劑,但那只是權宜之計。」
而後便是一連串合意標記指南式宣導,原無鄉耐心地一一應是,不忘提問,「所以服用安慰劑會有什麼副作用嗎?」
「沒有,這只是延緩標記的手段。如果你因為情感問題,不願意進行標記,我一樣會把她的申請證明核實,屆時本院會另外請相關單位立案,你們還是會打官司。」
原無鄉大感頭疼,只得鄭重道:「我不離婚,也會進行標記。」
「但願如此。」
見手機螢幕總算暗了下去,原無鄉洩氣地趴在桌上。
原來他的態度,已經到了連外人都覺得不可取的地步了嗎?居然連醫生都不信自己的話,認為那句保證只是拖延的藉口。
少女因初次發情住院時,醫生便告訴他,她的體質特殊,對他人的信息素低敏感度,只對他的信息素有反應。這無疑是受過標記的Omega才會有的狀態,但送入急診當下,其信息素的味道,仍對大部分的人產生影響。
透過打入鎮靜劑結束發情期,並不代表信息素會立刻消失,只是不會大範圍、大量的作用於Alpha和Beta身上。
少女出院後開始使用抑制貼片,信息素也不曾消失,依舊引人分心,但發情期控制得很好。唯一的異常,就是需要服用安慰劑,一般所說的安慰劑,是指Alpha陷入易感期所服用的藥物,且多半只能客製化,專門提取結合對象的信息素製作。
而少女的情況卻反過來,因為只對原無鄉的信息素有反應,可他說什麼也不肯標記她,其堅決展現在四肢可怕的傷痕上。
在與院方協調後,便答應製作信息素安慰劑,讓少女不會在類似標記的狀態中,得到信息素缺乏症候群,走上虛弱而亡的結果。
原無鄉當下並沒有想過,假如他離開她,她的身體,真的能夠恢復成無標記的健康狀態嗎?
他只是,不想就這樣與之結合。
倒是一點也沒想過離開她。
現在發現,會太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