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在二人進寢間後,再沒聽到動靜。知道紅魅向來跳脫,行事隨心,毫無章法可言,遂也由他去,蒼聿若有別的想頭,得先問過紅魅的拳頭。
這般守著門扉近一個時辰,內間兩人總算出來了,紅魅再見向晚,只是拍過他的肩頭,笑道:「時候不早,我先行一步,你要同三皇子好好相處啊。」
蒼聿覺出向晚情緒依然不高,一時也沒注意紅魅貼著向晚耳朵補了句,「別跟人擰,幹活要緊。」
話落,紅魅踏著較風更輕、更淺的步履,連江面都未能絆住他足尖一圈漣漪,消失在遠處燈火通明的官船隊伍中。
向晚半側著身向蒼聿行禮後,便要告退,對方卻不肯,「替我寬衣。」
「我未曾做過這事,恐有不周之處,殿下還是找黛青為好。」
蒼聿頓住,見向晚不再恭謹乖順,眉間愁緒已成糾結之態,實有些無奈,「我不知哪裡得罪向晚姑娘,早先對姑娘多有冒犯,但絕非存心輕慢。」
「雖無輕慢,卻仍刻意捉弄,若殿下早早言明雇主身分,我自不必賣乖討巧,徒增笑話。」向晚抬眸,那漆黑如墨的眸子,沒了此前還小心翼翼端著的羞怯恭敬,只餘最最真實的厭煩冰冷,「殿下尊貴,我等卑賤之人,手染血腥,著實不敢攀附結交,還請殿下寬恕一二,告辭。」
望著向晚大步離去的身影,蒼聿垂眸一笑,沉聲道:「我讓你走了嗎?」
前方人腳步一停,只拿那站得筆直的背影對著他。他仍一派端雅風流,說出的話亦如初見溫和清朗,和緩若春風拂面,「你不想在陛下面前露臉了嗎?」
此言一出,向晚登時轉身望去,眸色宛若寂淵沉沉浮浮,迎著昏暗的天際與燈火繁盛的船隊,投入江河連綿閃爍的光影,蒼聿發現自己才與此人相識不過一日,因這連番招惹,好似他與向晚已有多年交情似的,引人發噱。
可他卻不得不拘著他。
就憑他是「沉」的人,蒼聿絕不會輕信他,更不會讓他離開自己半步。相互監視,互通消息,若真是神厭為看熱鬧而做的安排,蒼聿欣然接受。
堂堂皇子,獨寵一個眉眼似憐似愁的美人兒,算不得昏庸無道吧?帶與不帶向晚赴宴,全憑他一念。
「殿下有何吩咐?奴婢但憑差遣!」向晚冷冰冰的笑,本該有幾分懾人,卻因他容顏秀美,愁如清露,將一張臉蛋映得透亮似月華,笑起來無端有了幾許淒清。
蒼聿不由暗暗苦笑,此際雖如願看見向晚的「真性情」,也被結結實實討厭了一把,「隨我進來。」
兩人一前一後步入艙房,向晚將門闔上,抬眸便見男人正望著自己,他並不理會,謹守著主僕分際,立在門邊等候差遣。
蒼聿走到他身前,靜默片刻,才道:「你就睡在那張矮榻上。」
向晚依舊垂著眼,彷似未曾聽人言語,可到底是依言走到離主臥稍遠的榻邊坐下,而後不再請示蒼聿,和衣而眠。
「向晚。」蒼聿走至榻前,微微瞇著眼,居高臨下地審視那張秀致臉容,此刻眼閉著、人躺著,透著夜的寧寂,可他偏偏看出榻上這人訓練有素的沉穩冷靜。
「你是因為我瞞著與神厭有過接觸的事而氣惱,抑或本來便不待見我?」話落,向晚平穩的呼息竟有了短暫的急促,很快又歸於平靜,「神厭想做什麼,我只須聽命行事,著惱那些做什麼?」
本以為向晚會直白地承認,想不到還拐了個彎,蒼聿失笑,「是不待見我,還是不待見我的身分?」
向晚幾乎是同時睜開眼望著他,許久許久,卻闔上了眼,側過身子示意二人的談話到此為止。蒼聿也非糾纏不休之人,自然退開一步,旋身往內室去,才聞得一人低低地說道:「……都是。」
如此說來,他尚有進境之餘地,不至於寸步難行。
蒼聿歛去脣邊溫雅的笑,大步往臥榻而行,沒入寢室映透月華的簾幕之中,隱於暗夜幢幢燈影之後,再無聲息。
向晚聽著蒼聿在寢間的響動,出神好半晌方睡過去,直到後半夜才放下慣常的戒備,陷入熟睡之中,是以蒼聿換好衣裳出來,也未曾覺察。
但見少年眉間舒緩愁一點,脣邊靜暖笑一朵,教人憐惜之心油然而生──可這卻是個不必同情的主。
蒼聿無聲嘆息,伸手想捋順其頰畔散亂的青絲,不過一瞬之差,房門便被粗魯地推開,砰的一聲,尚在熟睡的向晚已迅速拿住蒼聿的手臂,眸光冷凝。
「三哥,這都什麼時候了,還睡……」風風火火闖進來的蒼虹再是缺心眼,也後知後覺地看出自己撞破了蒼聿的好事,趕忙擺擺手,半遮著臉道:「都要準備上主船了,三哥真不怕羞。」
蒼聿猛然抽回手,沒好氣地覷了蒼虹一眼,「怎麼不怕羞了?這兒我的地方,你進來不喊聲,真看到什麼,也是你自找的。」
「三哥,怎麼這麼說話呢!二哥二嫂特地過來接人,我緊張你還沒起來啊。」
蒼聿瞥了眼蒼虹身後面有菜色的黛青、黛藍,只得無奈揭過這茬,「知道了。你上去待著吧,我一會就來。」
「哦。」蒼虹應了聲,朝將將坐起身的向晚瞅了瞅,「三哥,你要帶她回宮?」
「怎麼,你有興趣?」蒼聿拂順衣袖,望著向晚依然不遮不掩的嫌棄,心底發笑,他何必跟個才相識不過三日的人計較?兩日以後,向晚生死又與自己何干?這到底只是交易罷了,對方如何看待身為雇主的自己,並不影響他們所要做的、所能做的任何事。
若要說私心,不過就是他蒼聿見獵心喜,覺著這副容顏身段,很合眼緣,還不至於就衝昏頭了。
「三哥就會胡說八道!我和二哥二嫂說去。」蒼虹這古怪的脾氣,除了陛下無人知曉原由,能夠接受黛藍給他守夜,已是多年來極大的進步。
從前蒼聿也曾調皮,看著蒼虹這一見年輕貌美的女子就東躲西藏,死活不肯直視對方的窩囊樣,時常藉此變著法子欺負他,是以被宮女春桃好一頓修理管教。
長大後雖成了風流倜儻、人人稱羨的絕世佳公子,卻每每見春桃都會憶及不堪回首之事,很難給蒼虹什麼好臉。
話雖如此,四位皇子前頭兩個,不是正經嚴肅、苦大深仇;便是雲淡風輕、不識凡塵煙火,能玩在一起,打打嘴仗的三、四皇子感情卻是十分要好。
一年到頭,蒼虹往蒼聿那兒串門子的次數,還遠遠多過對他極為照顧的蒼逸。
「行,隨你說。」蒼聿隨口打發了兩句,把目光放到了慢悠悠下地的向晚身上。蒼虹人傻歸傻,兩分眼色仍是有的,嚷嚷著要去尋春桃,也順便將黛青二人捎上。
「給殿下請安,奴婢儀容不整,還望殿下恕罪。」向晚木然行禮,蒼聿擺擺手,讓他自便,向晚抬眸瞧了他一眼,旋身走進臥室,把蒼聿用過的清水端出。
向晚在外頭修整了一刻鐘後,原先初醒的幾分慵懶迷濛褪得乾乾淨淨,明眸愁眉映著晨光舒展,似朵將開未開的梨花,清雅脫俗。
蒼聿不著痕跡地瞥了眼,也未得發話,逕自出了艙房,向晚低眉順目緊隨其後,本該如常的主僕沉默,此際竟無端壓迫怵人,以至於上了甲板,蒼逸夫婦及蒼虹乃至旁側等候的黛青二女,皆是一愣。
三皇子本人倒對此一無所覺,泰然朝兄嫂行禮笑道:「弟有疏忽怠慢之處,還請二哥二嫂寬恕則個。」
二皇子蒼逸身穿交領月牙長袍,衣襬處皆以金銀二色繡著堆雲流水,通身清雅秀逸,風姿卓絕;未過門的二皇子妃蒼聆,則一身靈秀的湖綠齊胸襦裙,繫著月白上襦,胸前垂落的絲絛是雅致的鵝黃輔以湛藍,迎著江面和風,脫俗似仙。
夫妻倆即便覺出蒼聿的反常,神色依舊溫和,不過問分毫,「陛下與大哥一同,咱們待會登船便能相見。」
向晚聞此,眼皮微微一抬,餘光瞥見由遠而近的宏大船隊,心內的平靜壓不住眼底的震撼,周圍擊鼓聲一陣一陣從四面八方傳來,各船鼓點唱和,聲勢萬丈,井然分隊。
唯有他們所在的船隻不隨大流,逕自停泊於此,一艘艘舟船隨著耳畔交織熱烈的響動如展翼鵬鳥緩緩振翅,首當其衝的龍船甲板上,佇立著兩道身影,一者身穿玄黑滾紅邊的冕服,身姿纖細修長;一者穿著皇子冠服,深紫玄底,身形頎長,站姿筆挺,他們身後則是一大撥依品級排序的官員們,身上皆是一絲不苟的朝服。
這等陣仗向晚從未見過,勉強能說嘴的,便是組織裡的一眾人員列隊排序,也算得上壯觀,可卻不好拿來與人說道;如今瞧見天家威勢,他也沒有因此失儀,約略記下了龍舟隊陣與數量,再便是觀察各個品級的要員為誰。
──此著成敗,已是幾步之遙。
--
是的,我還活著(?)心血來潮又把這篇校正了一遍,應該可以繼續續稿吧(不要相信)我的拖延症讓我最近幾個月不成人形,完全無法靜心寫文,但說來說去還是自己的問題,只好努力克服!
接下來有點想換紅魅那一頭的線,但是為了宴飲當天的劇情效果,正在猶豫要不就讓向晚跟蒼聿糾結下去吧哇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