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如來走進客廳,雁如卿那雙如墨浸星河的紫眸幽深,她神情卻一如方才,平淡得毫無變化。見她提起桌案上的開水壺,給自己倒了杯水,俏如來幾乎是立刻傾身接過,並坐在了她身邊。他垂眼望看著透明的水,在玻璃杯裡映透了他白皙的五指,以及因為緊握杯身而泛起的粉紅,他啟唇,將那幾次險些衝出口的疑問,盡數吐出,「師母,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是不是想起來了?無論是那被稱之為「意外」的死因,抑或存在他與她之間的祕密……俏如來鬆開那不知何時緊蹙的眉宇,卻泛起一抹苦澀的笑意。
然雁如卿只是凝視著他的笑,緩慢而堅定地搖頭,「沒有。我只是推測,我和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在我遺忘蒼離死因的那一天,一併忘了。」話落,本就空寂的室內,彷似連空氣都被凝滯了。這個僅剩雁如卿一人守候的家,僅剩她為默蒼離守候的家……所有能看、能觸摸的一切事物,都讓寂寞無聲滿溢,又為何她能以孤絕之姿,撐起那本該崩塌毀壞的內心呢?
妳的堅守,只為真相嗎?
即便獨自一人,妳也要找出真相嗎?
那他為何不能給?就算說出了所有的事情,就算他最終還是要看著她離去……
如果這是妳希望的,我有什麼不能答應的呢?
俏如來深吸一口氣,將玻璃杯緊緊地按在桌面上,克制自己從心底蔓延的顫抖,彷彿抽空了所有氣力,他無力的目光飄落在那張明麗的臉上。她依然美好,再大的風雨都無法摧折她,除非她自折、自棄,否則沒有人能奪走她此刻的堅毅。
「請……看著我。」俏如來冰涼的指尖,扣住了那纖細卻溫暖的掌指,他雖知此際自己的笑靨肯定比哭還更加難看,又不得不牽起笑來,「如果妳真想從我口中知道這一切,俏如來一定如實相告──只要妳開口。」
雁如卿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心,煦暖的掌溫傳遞,她握了握那較自己稍大的手掌,與他平視的紫眼睛,未有即將得知一切的歡喜,反而多了一分鄭重,「那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妳說吧。」俏如來闔上眼,彷彿已經知曉她要說些什麼,並且試圖平靜地等待宣判。
「以後不管我如何問你,你都不要說出實情。這是我不可磨滅的記憶,它只能是我自己的,不是你說,也不是誰說……是只屬於我的一切。」聞言,俏如來心下一動,睜眼去瞧雁如卿的瞬間,看見她飛揚的笑。不是禮貌的笑,不是溫和的笑,是真正因為舒適歡欣而笑。
在她心底,何人口述的真實……都僅是他人經歷過的真實。屬於她的記憶殘缺,並不會因為聽見他或者杏花君的事實,就能嚴絲合縫地將畫面重演。
若是真正在她身上發生過的,必得是她親自拼湊探尋的。雁如卿所要的真相──或許從不是如何發生乃至發生經過,而是她該從這段記憶中領會到什麼。
俏如來又是沉痛,又是無奈。他頭一次不知該如何出言勸阻。面前女子心志毅然堪比默蒼離,他們想要做的事,誰都阻止不了。
誰都,阻止不了啊……
「即使會讓妳受傷,也要去找尋嗎?」
他看著雁如卿如預想中頷首,眉目清亮,「已經不會再有更痛苦的事了。」
俏如來在很久以後,仍無法想像她的心曾有多痛。
只知道那是無時無刻都難以描摹出來的酸楚,撕心裂肺又無聲無息。
兩人距離上回相見已有數日,今次言談卻僅有寥寥數語。直至雁如卿就寢前,俏如來都沒再與她多提半句。而雁如卿確實說清楚自己的決定後,便沒在這上頭糾結了。一夜無話,各自回房間睡下,她難得沒有作夢,一覺天明。
早上起來時,微涼的空氣縈繞鼻尖,雁如卿怔怔地望著天花板數秒,才把眼光移到空蕩蕩的身側。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她並不是第一回清晰體認這件事實,卻每天都像第一次看見無人的床畔,隨即湧現出無盡的疲累與無力感,曾讓她多次不願睜開眼。
最初知悉那人死訊,首先想到的並非隨他而去──而是她為何沒有守好他、護好他,讓他遭到如此劫難。日夜積累的自責,沒有壓垮她,反而將她引導至更深、更遠的地方。
在隨他而去之前,她必定有什麼需要完成。無論是惜別杏花君、俏如來……甚至是這個再也無他的世界,雁如卿都已有最後旅程的覺悟。
一旦她重新知曉自己該體會過的「事實」為何,她便能心安理得地放下這一切了。
雁如卿梳洗過後出了房,毫無意外看到了餐桌上的早點,她頓了頓,轉身到書房去,便見敞開的房門內,白髮青年穿著一件白襯衫及黑長褲,立在透落晨光的窗櫺前,翻閱著手中書本。小桌、地上則零散堆疊著書籍,此間靜謐,彷彿暖黃色的顏料輕描慢寫,將青年筆挺秀拔的身姿,鍍上一層微光。
她望著,想著,遲疑著。這樣的寧靜為他所有,更為他與默蒼離所有。她不該去驚擾,只要看著便行了。哪怕她昨日還為自身認定的真相,而有所堅持……她也想在此時,守候著他。那個被默蒼離所珍惜、重視的學生,俏如來。
──可他卻還是發現了她。那樣自覺地,深刻地,看見她的存在。
「師母,早安。」雁如卿頷首,提步走到他面前,在覺察到那比日光更濃郁深沉的鎏金瞳仁,幾近執著地凝視自己時,她眼底再次浮現他們肢體相觸的種種畫面。這些日子以來,她在意的,是她從何時起對俏如來熟習。未曾想過,她與他這些行為的合理性。
可她始終不忍拒絕他的好意。不管他們在這件事中各自遭遇了什麼,承擔的事實皆是等重。因而雁如卿雖留心俏如來的言語舉止,卻未有一刻懷疑過他對自己的關心。
此刻,亦然。
「師母不先吃早餐嗎?」俏如來放下手裡的書,轉身在疊放書籍的小桌上,抽出了一份資料。雁如卿正欲開口,卻見他已經資料遞過來了,「這是老師名下財產的備份資料,昨天就帶來了,不過……沒來得及拿出來。」雁如卿見他如此,當即接過資料道:「沒關係。昨日是我說得太直接,但我本意並非拒絕你。」
俏如來聽她這話,面上頗有尷尬之色,雁如卿越是坦然,便越是讓明白事由的俏如來為難。
「我明白,能聽妳說出自己的想法就很好。」雁如卿望著他柔和帶澀的眉眼,不再就這話題說下去,轉了目光去瞧手中一疊整理好的資料。她翻閱了一些查看,俏如來在旁說了辦理的流程手續等相關事宜,「其實所有事情都是安排好的,我們也沒費多少時間。」
雁如卿點點頭,卻捕捉到一處不自然。默蒼離生前就將這些打理好不稀奇,但並不代表實際辦理的流程都已就緒,這些不都該是他過世後才開始處理的嗎?
除非……他預先知道自己會死。連時間、地點都想好了。
雁如卿抱著資料,默然退開一步,她的聲音低微得像是沒有出聲過。俏如來卻知道她在問著一句話,「他多久以前就安排好了?」
俏如來微微彎起淡色的唇角,似笑非笑,似悲非悲,眼底映著她向來蒼白的臉色,與那被襯得更加明豔潤澤的紅唇。
「一年前。老師一年前就安排好了。」
聲音清淺,溫柔地撕裂了她的耳膜。
--
今天太想睡了,明天暫停一次日更(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