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是為人作嫁的奴僕,你也不是亡國的戰俘,主掌命運的絲線,是否永無纏集的日子?
熙來攘往的市集比平時更加喧嘩熱絡,近乎到了肩背相貼的地步。一個略寬的半圓廣場上搭了個半人高的臺子,臺子中間用布簾隔成前後,台前擠滿人潮,
看起來都是些湊熱鬧的傢伙,不值一瞧。但眼尖的好事者還是可以看見不少衣著不凡的官家少爺或管家混在其中。
鏡兒抱著幾匹布軸走出,才跨出門檻就險險被人海推的跌跤。
「這是在做什麼,怎這麼多人?」墊起腳尖想看清那黑壓壓的人頭前方是什麼,卻一把被夜的拍肩給壓下。
「人販子。」
「咦?」
「我說那是人販子。你沒瞧見那臺用布隔開了嗎。」像是見慣了,夜的表情看不出變化,只是雙手環抱冷眼瞧著。
眉間眼底聚起些微驚恐,鏡兒抱著布軸半遮住臉。
「夜,我們快些回家好嗎?」他對這種交易沒有好感;會說會笑會思考的人是可以像青菜雞蛋一樣被買賣的嗎?只因為那些人跟食物一樣沒有反抗的能力嗎?手輕顫,鏡兒拉扯夜的衣袖問著。
「嗯,回去吧。」
人浪密得像是要刻意擠散有同伴的人們,鏡兒只能緊挽著夜的手。忽地,臺上待價而沽的可憐人兒對上他-那滿溢無能為力的憤恨悽楚。
好可怕,太可怕的。分明是與他無關的人,但眼中看見的恨和哀切是如此熾烈,燙得彷彿要把魂魄焚燒殆盡;彷彿是另一個自己,可能發生卻沒有出現的自己。
那樣的疾世憤俗恨自己無用,只得忍氣吞聲,為人奴役。他知道,隨著時間過去,那眼神將終將被淹沒深埋,無動於衷的冷然輕浮,然後是最可悲可歎的刻意無知。
可以不要這樣麼,不要這樣看著他?如果他有能力,就可以多幫一人了。但,只是株寄人而生的藤蘿,縈繞著身邊支擎的他,自身無虞尚稱勉強。助人脫出?根本癡人作夢。
他該感到慶幸了,是吧?身邊有這麼多對自己好的人,不然現下自己或許也站在那高臺上──任人喊價的貨物。思及此,抓著夜的手又不自覺揪緊了些。
「你的名字是?」
「問人名字前要先報上自己的名字,沒人教妳禮貌嗎。」
「我……沒有名字。」
「那,我給妳名字?咦,那是什麼?」
「啊,這是個女人給我的鏡子。從有記憶的時候我就帶著,不過我已經記不得她是誰了。」
「是妳娘嗎?那妳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真的不知道。那個女人給我這個以後,我就一直被賣來賣去。」
「那,妳連姓什麼都不知道?妳以前的主子沒給名字?」
「嗯……」
「真可憐啊,不過我好像也沒資格說妳。既然妳身上帶著一個這麼漂亮的鏡子,那就叫妳鏡兒好了。」
「啊……?那好像是在叫女孩的。」
「嗯,是啊。妳不是女孩嗎?」
「我是個男的,跟你一樣。難道你是女孩嗎?」
「真的假的?!天,怎麼完全不一樣!」
「我也不是自己想生成這樣的呀……那你叫什麼,怎麼來的?」
「我嗎?我叫宇文夜。怎麼來的,唔……反正說了也沒關係,我是戰俘。」
「戰……」
不算是驚醒,但額上參差著大小汗珠顯示他睡的並不太好。
「是那個時候,已經好久沒夢過了。」鏡兒翻身坐起,停停動作想讓自己清醒點。以自己的年紀來說,那明明是好久遠的事了呢,卻還是夢見了,而且總是一次比一次清楚。
不是厭惡,但並不喜歡。糾結著許多的命運絲線,有時會想到頭都疼起來。
「少爺還沒回來,大概又被暉少爺纏住了吧。」鏡兒撇撇手向院落走去。
冰涼沁肉的暗青石椅還沒坐暖,總是雲淡風輕模樣的夜出現了。玄色衣襬流風翻飛,動作輕緩的挨近身畔,袖口吸去他額上發汗。
「睡的不好,作惡夢嗎?」
「也不是。夢到以前的事,大概是白天看到人販子的關係。」
「是那個少年吧。你被他影響了。」他不是沒瞧見,只是跟在前任管家身邊看的多,心,也就沉了。
「你也看到了,不覺得可怕嗎?」鏡兒只要一想起那個眼神就惶悸不止。
「你看過的東西太少,久了就會習慣。」
「不是那個少年,是我。那個眼睛讓我想到以前的自己,好可怕。以前的我也曾經露出那樣的眼神嗎?」自信唱起鬆垮動搖的不定旋律,鏡兒只是轉身雙手緊曳夜的手臂,不安隔著布料傳過。
清澄眼瞳失去平穩冷靜,驚慌的火紅幾乎把他吞的點滴不餘。一直以來鏡兒總是如此天真。天真太過,心思細膩忒過;一感到不對就緊張害怕,生怕有什麼地方讓人不滿意。算是被迫養成的奴性,表面上是為了承歡主人,其實是讓自己不受傷害的防衛。僕役沒有自由,連喜怒哀歡都受制於人,受制比自己更(高等)的人。只有事事讓主子滿意,不落人口舌,才是比什麼空口白話都還有力的擔保。
和自己完全不同。
厚實掌心撫上鏡兒髮絲撫上背,游移至臉,幼時練武的繭輕柔柔的反覆在鏡兒臉龐。
「為何你總想的這麼多,你不是只孤獨一人了,怎就不能讓自己放鬆些?」唇暖暖覆貼在半閉的眼皮,問著。
「呵……我也不知道,我有太多事情都不知道。」或許在輾輾轉轉的來來去去裡,他早不懂得分辨孰謂重要孰謂輕。
「你只要知道你不是只有自己就行了。」摟住較之往昔增長無多的肩往懷中靠攏。只要這樣就好了、只要這樣就好了。可是,是被允許的嗎?
澄黃銅鏡映出一張半掩呵欠的小臉。冷不防,銅鏡邊角擠進了一張令人意外的容顏。
「虹……虹少爺!」
「累了怎麼不先去睡呢?強撐著很傷肝臟的。」對著鏡裡惶恐的臉蛋,他笑得平易。
『我……我不累啊。我很好,我醒著呢!』害怕做夢,他不想太早就寢。
「連我都想瞞,你的眼睛快瞇成線了。是不是夜總管沒來找你,不好睡?你可以去那邊過夜。」
「不是!跟夜沒有關係。」
「那是怎麼了,不喜歡跟我說嗎?」
「不……我只是……」只是不敢說啊。
「別把不舒服都往身上攬。說吧,有什麼不高興的?」揚手抓住蜜橘色髮帶一使勁,深褐長髮無聲擺盪在兩人之間。
「白天我跟夜去買布的時候看見了人牙子,好多孩子被隔在布幕後等人喊價……」無意識撫摸刻有緻細飛禽的青銅鏡背,被髮幕遮擋的雙眸映不出光彩。
「我想起以前,我跟夜也是那樣。在還沒有碰見夜之前,我總一個人被賣來賣去的。次數多到我都不記得,久到我的名字都磨損在無數主子裡了。」
沉默不語。眼前這個孩子到底碰過多少不堪的世事?在還沒來到這裡的過去又是怎生模樣?
「那時我又被轉手賣了,跟其他人一起鎖在一間小小房間裡。全身亂七八糟,像個乞丐似的,沒人跟我說話。只有夜主動靠近我、跟我說話、還幫我取名字。」
抬起頭,視線飄過紅木鏤空雕花窗直奔無盡的黑幕。思緒沉入觸不著底的回憶湖心。
「戰俘?戰俘是什麼?」
「就是打了敗仗的國家裡沒死成被抓走的人。」
「噢……那你身上有很多傷吧?」
「是有,這些。」拉開衣領,深深淺淺粗細不等的傷痕蜿蜒隱沒在衣服的更裡處。有的還沒收口,淌著暗燭色的血珠。
「啊……看起來好痛的樣子,我被打的時候也會這樣的。」
嗤底一聲,一片被撕裂的衣條綁在自己不知何時被褪下衣物的手臂上。
「怎麼辦,還有好多地方都是。這樣不夠……」小手正要再撕第二塊布條時被抓個正著。
「別撕了。那麼多傷口,你衣服整件都撕了也不夠的。」
『「可是,看起來好痛啊。」』被抓住無法動彈的手顫抖著,語氣裡帶著哭腔。
「我就跟你說不用了,省省……!」話還說不到一半,傷處上傳來的暖氣讓他又噎了回去。
「我幫你呼呼。以前做事的姐姐教我的,她說這樣好的快。」忘記沒有藥搽,沒有藥力運行,就算呵氣暖血也是徒然。小小的頭顱沿著傷處由上而下移動,小小的嘴呵著熱氣在身上游移。夜感覺到一顆顆的熱燙滴落在冰冷皮膚。
「不……不要哭。我又不是你的誰,不值得你哭。」
「可是,你好痛啊。我痛的時候都會哭的,哭出來就不痛了。你不哭,我幫你哭,你就不會痛了。」小小鼻子抽抽噎噎,像是削成的弱肩也跟著一聳一聳,稚氣話語斷斷續續,句句敲得人心坎酸疼。不敝體的破舊衣衫掛不住,就這樣滑落下來。
「你──!」驚訝得倒抽口氣。面積不大的背板青青紫紫交錯,有痕有塊,有的還延伸到手部腰間。他不敢想像這樣纖弱的身體怎受的住那些疼痛的摧襲。
攬住半趴在他膝的嬌小身軀,顎頂著他的髮漩。心痛無以言喻-只為這個眼前嬌小的陌生人。
「我一定會帶著你的。不管到什麼地方,一定。」他已經失去了太多。國家、父母、手足,一切的一切。眼前這個唯一關心他不問身分的人,卻讓他心疼的緊的堪憐。他一定要帶著鏡兒,不管會被賣到哪裡,至少有個人陪鏡兒一起,鏡兒就不會再受到委曲了、就不會孤單一人了。
其實,鏡兒根本沒冀望他說的話會兌現。反正已是隨波逐流的浮萍身,除了自己,沒有誰是值得憑信。期待早隨一次次的流轉,破成千萬碎浪……
鏡兒記得隔天夜塞了塊白色的東西給人販頭頭,然後他們兩個就一起被推出門讓人出價了。只是鏡兒怎麼也想不到,為了個跟陌生人相去無幾的自己,夜讓出的是價值高昂的寒玉龍紋珮。龍紋,是怎樣的價值地位?他不敢多想,只欺瞞自己,那不過是流轉在市街小販的古玩罷了。
接著,他看見了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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