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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4-28 22:52:17| 人氣28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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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步───在 寫 作 中



0.

動意下筆寫散步,是緣於近日所讀的一篇小說,小說的標題就是「散步」。

作者是智利作家 Jose Donoso。故事的敘述者是位小男孩,小男孩的母親早逝,兩個叔叔依舊未婚,姑媽是家中唯一的女性,姑媽也未婚。姑媽整整有條地照顧三個大男人一個小男人,從不曾出過絲毫的亂錯,即連鋪床單之事亦不假手女傭。某夜,外出,跟來一條破病的母狗,姑媽為之治病、洗澡、餵養。而後,為著狗的大小號,晚餐之後帶狗出門。初始,不過二三十分鐘,漸漸的,出門的時間愈來愈久,而後終有一天不再回來。

較以為意的是,文章中只輕描淡寫的提及散步一詞兩回。自己反而是在這樣一種看似微渺或疏淡的聲音中,內心生發出一些似若追蹤般的想像動能。

或許,在小說裡散步與溜狗很難分清,或者分清了,人世間就無有玄妙之事。想想確實如此,是就在這樣一種難以區辨的情懷中,有意無意間,心中時時想著自己與散步之間的關連。

有時,我惴惴不安地疑惑自己是否也如文中的那位姑媽,生命中的某個轉捩點是給那種出乎一般社會思考習慣的「散步形態」,在某種微妙而難以言說的關係中,神秘而隱密的發生?

然而,隱密而神秘的是:由於閱讀使人產生如此朦朦朧朧的質問,如果下筆一切是否又將改觀?

寫作或者才是一種「個人異常的散步習慣」?因此,或者閱讀只是「遇病狗」的階段,而寫作才真正進入「出乎一般社會思考習慣」的「出門」階段?

寫作者或並不在回答這些問題,寫作或竟就是人隨狗走時,手上所牽的那條繩索──搖晃與擺盪不已。

1.

我追溯自己散步的歷史,發現其頭一次成為我生命中一種有意識的活動似乎是在軍中。現在以一種很正襟的考古態度來翻掘過去的日子,竟發覺那在當時卻是一種與散步絕然相反的活動所促成的:巡邏。

或許是由於兩者之間,在固有的觀念中無從關連一起的緣故,以致我懷疑自己是否遺漏了這段歷史發展中某種細微的變化。

事實上,帶有心裡負擔的巡邏當不致衍生散步的念頭,或者說這兩者是接近於敵人般的對立關係的。一者是必須對外界充滿警戒的狀態;另一者可對內外界具持以放鬆的情懷。彼此之間看似白日與黑夜,永不相會面。

然而,問題很可能就是出在時間上。凌晨到清晨這段時間的巡邏是尤其折磨人的。眼皮、耳膜、鼻息、與肺一直不聽大腦使喚的往下降,大腦自身也往下沉,大家一起沉到腳跟上。

凌晨的巡邏者在營區四週繞走,步履似乩童凌亂,迷矇的眼球在黑暗中尋找更黑暗的眼球。直到堅硬的鞋底踩到不明的柔軟小物,心神猛然如炸藥般的爆開。我站在集合場的中央,一腳踢開小青蛙,仰觀黑夜裡不斷閃爍的小星,覺得時間像是自然界意志的表徵,它摧毀人們固有的想法。但,所幸也許並不必然這就是要摧毀人類,或者根本是要顛倒人們的想法。

我忽然明白,我當把腳從腦袋裡解放出來,把它當作一個獨立的存在體,不是只會聽命於腦子的傀儡。

衛兵飄動魂不守舍的眼珠告誡我:「司令常常於半夜起身,在他的窗口拿出望眼鏡監看我們。」我將雙腿直挺地交錯舉起,在月明星稀中正步而行,在月昏星沉中大步前進,以為這將澈底解決一切。

或許是過於振作得用力,右鞋飛踢不知去向,我杵立不知何以為是。手電筒放置在方才經過的衛兵室,但只顧著這樣突來的念頭,而失手忘卻。是啊!眼睛雖不明顯的回顧那窗口,但心中是仍念著的,我並沒將腳解放開來,皮鞋仍監看著腳趾。

我觀察地上的青蛙,不,青蛙的後腿,那是全身移動的原動力。我將左鞋提在手上,感受腳掌與陸地間回擊的力道,一種柔軟而有節奏的感覺輕輕的在腳底浮沉。眼睛似乎不須很用力的張開,是也並沒張得像平日那般的開,但似乎可以清明地察覺週遭的變動。

身體呈現一種不可言喻的鬆弛感,腦海中突然湧現一個奇怪的念頭,像是我猛回頭而它已在那許久:人類進化的目標或近似於植物的模樣,那般屹立不動的專注、空明與澄靜的神態。

星轉月移,這麼樣地往復來回三百六十五個日子,我方微微意會到悠然神往的美麗模樣。

散步,成為我在這不自由的地方對自由的一種祈禱方式。

退伍之後,並未很有意再要持續軍旅中的這個活動。有時想著這樣的關係,不免驚訝當時在軍中所以為的溫柔的個人習慣,竟會伴隨命令、口令、敬禮、背鎗與挺直腰桿等僵硬的社會制度一起退伍。

難道是退伍後剛開始的工作就在母校的緣故?不甚緊迫的工作、閒散的學子、熟悉的樹木與建築物,在在都不能激惹起神經的緊張。然而,也很可能是這樣的工作與工作環境,相較於校園外的社會等於就是一種散步吧!

在校園中來回多時,過往一些年少歲月裡的荒唐行徑,不期然從路上一一冒出。然而,稱一時之快的記憶默默變轉為反省式的迷惑。

而今的午睡已然可以舒適地坐在新建視廳館的沙發椅上。華格納或者馬勒還不致能動搖我中午慵懶的睡意。倒是景緻依舊的小湖泊,輕輕牽動起我午睡後的第一個思緒。

記得以前在學期間,臨出校門的大四生,竟養出這樣的嗜好:於三四月的梅雨季中,每在吃午飯之時,總要找個視野寬闊的教室,教室以位居三或四樓為最佳。當乍然的梅雨下墜在樓旁的湖上,水面的漣漪、迷濛的校景,狀似漣漪般散走的躲雨人群,靜動之間,使人傷感起世界竟可以是如此的諧調與溫暖。

間或適逢午后第一堂上課,噹噹的鐘響,令人倍感神來一筆之趣。如今於緩步悠遊之間,心領神會地覺得這仿若莫札特音樂裡那份幽幽的矛盾感。在那充滿無限和諧與溫潤的音調之下,莫札特的曲式隱隱地呼應其內心滿懷的矛盾。

當初般莫名的感懷,對於一個行將離校的學子其內心的不安,在近似的情境中尋獲到個人可以悠然閒適的平靜。將離開悠然生活四年的地方,轉而到一個絕然失去自由的地方,居高樓以觀人世奔走之景,或為在看似矛盾的不安與平靜之間,得以重新貼近自然界變換無情的寬闊胸懷。

如是,散步似非孤獨與高傲的存在,而是對剛硬或緊縮的腦神經一種寬放的平衡感。

我的第二個工作是在一個略微偏離市區的學術研究單位擔任助理。工作的環境允稱安靜而幽雅,從市區來訪的友人皆稱羨這樣的工作環境;甚或笑我愈來愈少「進城」。

然而,自己是心知肚明的,這裡似若一個給城市遺忘的地方,或者是一個適於遺忘這個城市的地方。而,也許正是在城市與遺忘之間某種微妙的關係,滲露出對過去某種難以或忘的記憶。

來時已近暑假;午飯之後,即散步至辦公室(這裡的人稱為研究室)窗口下的小公園。

是很自然的就這麼走去,不知是公園裡難以言喻的小自然其神秘力量的吸引,亦或是一種平衡嚴肅的科學研究的心情使然,而發展出這背向式的舉動。剛開始,確實並無有什麼深思熟慮加以牽引的。

這公園異於城裡的公園狀,主要是由一座小山丘所構成。山丘之上不乏大樹參天,森林般的陰鬱在蟬聲與小孩的輕呼聲中,變轉為近似黃昏般的輕柔與淡然。我尋找一個偏離園中心的地方,朦朧地作起不切實際的夢;就這麼依靠在大樹幹旁的水泥椅板上睡著。間或也起身加入兒童捕蟬的行列,好去除過度囂張而擾人清夢的蟬鳴。

未幾,我遂決定從家中搬出,於鄰近賃室居住。炙熱的太陽亦隨之限制我的腳延宕於晚餐之後方得活動。

起初,我只在單位裡的建築物之間,一條條爽淨的柏油路上悠散的走著,覺得心思逐漸的單純起來。

間或駐足於單位近旁大水溝之橋畔,趴在欄竿上許久,學人拿住一條長長的繩子,垂下一塊麵包,餵食一隻掉落橋下的小狗,並看牠如何在沙石區上睡覺與遊走。隨著小狗給奮勇之人獲救上岸之後,我猛然發覺自己的腳逐漸陷於柏油路
,愈來愈深。

揮手,點頭,以至寒喧,甚或對方就於路中大談闊論起來。拔腿就跑的念頭一再反覆的出現,這條路已然處處佈滿不安的影子。在我退避到鄰近的田林之中去遊走時,心緒抑不住地時時穿越尖削的竹葉,觀看往日的我在地上的足跡。

是經由散步之受阻,精神之受困,而我方漸漸開始思慮散步之為何物。


2.

然而,人如果沒有散步將會如何?

或者說(以一種「非散步式」的語調自問),人為什麼要散步?

散步來到鄰近一所國中。學校於圍牆上加築一道鐵絲網,為數不少的學生在假日中不斷勇於向這道鐵絲網挑戰。翻越這超乎一般標準的高度,或者反將加深他們對原本平淡而單調的假期的戲劇性心理。

離牆三尺之距即為一看守所,高聳一片長長的水泥牆,也許隱隱地激怒著學生對扳著臉孔的教師的記憶,手足的攀爬或者在潛意識中是對著嚴肅而剛硬的「為什麼」教育方式的反抗。

我想起康德,這位西方近代的哲學宗師「為什麼」如此的勤於散步?難道高妙的學識之中,真正深奧難以掌握的靈光或竟得自散步之中?科學家或以其為不可控制」而不以為然,但深得個中三昧的康德很可能答以「不必控制」。

我仰望著那個監視犯人的塔台,是那麼孤傲地標示著對某種危險的緊張意識
,我懷疑諸如此類科學式的探索生命之理,恰恰是與其所追尋的客體的精神相背離?

西方文明所展現的各種學理與方法論,愈是精密與嚴謹者,很可能其本身愈隱藏著與象徵人類精神高度的「心領神會」相背離的陷阱;現代社會與生活之使現代人的精神空蕩與枯乾,或者就是掉入在這樣的陷阱裡。

散步來到魚池之邊,面對那一大片的水,我徘徊許久,而沉思默想:康德對於人類精神文明的貢獻,或不只在那可以見諸手寫文稿的批判三論,「同時也」在那已然煙消雲散、不可得見的散步足跡。康德的高妙或在這有無之間,神秘地暗示著他是天地之間一位優良的平衡者:在控制與放手(不必控制)之間,如人(Homo sapiens)般平穩地直立起來;或者這才是人類進化成為直立形態最神秘的象徵意義。

如此,直立成為宇宙對人類最獨特的暗示:當人類的控制之欲愈強,人的心靈反愈退化回爬行的狀態;人類愈是力圖控制一切,宇宙反將離人類愈遠。

近幾個月以來,多在一個陡峭的坡度上散步。五百餘層的階梯幾近筆直的通達半山之腰,友人在那賃屋而居,散步與訪友有時是這麼一氣呵成的。

初始,腳與肺尚不能很協調地尋獲心臟在這不平之地穩健的節奏感。因而,攀爬階梯便不能有如履平地般可以隨意駐足。間斷的次數成為心理上所最在意的事。因此在這種測量肉體的能耐中,大量的汗水斬斷了一切過往散步的美妙經驗。

在猶豫是否當棄放這種散步的形態時,頹然地回身坐於階梯之上,這個簡單的動作將一切改觀。山腳的城市風光,在這略顯破敗的階梯上,從各種令人不快的記憶中開始發生蛻變。

不明緣於何故,浮凸於腦海中最多的竟是電影裡的超人。我猜想或許這就是超人凌空而飛的視野。風的嫌疑或許是最大的吧?漫天蓋地的樹林沒有風的穿梭,怎顯出它們飄搖的丰姿。

下視方才走上來的層層階梯,不禁微笑起來,這樣的散步,臀部或者扮演著一個莫測高深的角色。在階梯之上,它或者是與心最接近的,「心曠神怡」很可能是要立基於此。想起學習游泳的第一個難關也在這個地方,那麼,想來超人凌空而飛的一剎那,恐怕也有這異曲同工之妙的問題存在。

天空留下一道長長的白煙,也許太長了,以致天空似給分劃成兩半。而,反倒由於這樣一種分裂開來的錯覺,使我再一次心領神會其所予人海闊天空的胸懷。

救難,鋤強,舉千斤重,這些或都不是超人憾動現代人心靈深處的秘密。是他那凌空飛翔,將現代人的心抬舉到一個真正可以海闊天空的烏托邦。我們是在那一望無際的藍天中遺忘著地上的一切阻礙與鬱悶。

逍遙與自在,即使是科技最動人的地方,同樣是要歸向人類萬千年來所企盼的最美妙的精神狀態。

天色漸暗,人世轉趨繁華,燈火伸展無盡頭。看來是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人類不斷前進的欲念。

人們發現諸如「為什麼」之類科學的思維方式,威力確然足以使人擺脫地心
引力的牽制,而以為在人的大腦中必然藏有揭示宇宙秘密的秘碼;大腦之外的就在宇宙之外。孰料到,如此一來,才方解除外在的地心引力,大腦卻反過來造就人內在的地心引力。

然而,誰又料到,當太空船脫離地心引力之際,漆黑的太空牽引出人在母體中的羊水記憶;太空漫步使人記憶起生命體之起源於海洋的溫柔。海洋的陰柔步伐,幽幽然,逐漸平衡起陽剛的、陸地式的「為什麼」。原本無關乎「為什麼」的太空漫步,於科學所不可控制的學理之外,以不可言喻的步履,潛移默化,使心靈脫離「大腦的地心引力」----- 阻擋著人類前進的就是人類本身,阻擋大腦的也正是大腦本身。

似如太空漫步是於地心引力解除之後開始的,散步的精神就在使人鬆開一切陸上行走的「重力」。散步原來就是人的游水本能在陸地上的變化形態,而超人的飛翔是為人類羊水潛意識的戲劇化表現方式。

如是平衡了陽剛的實証功能心態,心靈才得以擺脫「大腦的地心引力」,步進如太空般寧靜與空曠的狀態中。阿基米德在浴缸中發現浮體原理的真正秘密,或乃在這如羊水中自在與忘卻的心靈狀態。

基督教經典所述說的「丟棄自己才能獲得自己。」,其真正的啟示或為:最接近上帝(真理)的途徑是散步而非太空梭(科學)。#

台長: 顏士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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