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氣影壇 電影賜給我們變化的外力，小說帶給我們蛻變的內力，我們從散文中札下一切的活力。在如是三位一體中，我們用力運氣地在地表與半空中，悠柔地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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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小城之春》關鍵在人體/演員以外的「部份」)

一‧迷路

即便時隔一年半，我到現在都還記得，2001/12/5，坐在關錦鵬身旁的侯孝賢，對著大家說：「《悲情城市》是一部爛片！」上個月，我眼睜睜地看著侯孝賢，瑣瑣碎碎、苦苦惱惱地述說他經營「台北之家」，所需操心的一切大小事務。我目愣愣地看著侯孝賢那肌肉已然鬆垂的頸子，心想他現在或許後悔，當初自己竟然會是以一種「天地無情，有容乃大」的觀點，拍出了「那樣」一部關於二二八的電影。

三月的春天是冷颼颼的，來看片的人是鬧哄哄的。還沒走出放映田壯壯版《小城之春》試片室，心已經冷到地底三萬哩了。門口外擠了不少人，亂糟糟地談論著「那部」片子。片商老闆突然對我說，沒有人會了解他這個自稱為西門町民進黨總部的人，為什麼會買進這部中國電影。望著巷口盡端的高架橋，在巷子四周來回遊走；默默地瞧著兩邊擁擠的摩托車，靜靜地看著過街那家許久未去的普洱茶莊，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把我從地底推了出來。

卻要到幾個禮拜後，我才走出地面。原來自己之前與他人一樣，都繞著比較新舊版這條「迷」路走。走了好一段時間後，才發現那裡的車子擁擠卻不動，盡朝兩家緊靠一起的茶莊招牌恨恨地瞧；牙愈是用力咬著唇，腳便愈陷進泥沼裡。

二‧迷影

新版的《小城之春》敘述了與1948年的費穆版完全一樣的故事：歷經八年抗戰折磨之後的江南小城，春天來了卻仍滿目瘡痍 ；一片破落之中仍殘存有世家的典雅，舊園些許角落中還隱約有幻夢景色。女主角周玉紋的幽怨姿影，徘徊在冷清的城頭、窄巷和小閣樓上；她憑欄，捲起竹簾，靜坐繡花，聽到遠遠的火車聲。終於，有一天，遙遠的火車之聲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不速自來的英俊健壯男醫生章志忱，沒想到正是病夫戴禮言的好友，更沒想到的竟是這位怨婦的舊情人。章志忱為這個死寂世家帶來生機，同時卻也引起三角情迷。再加上情竇初開的小妹妹戴秀，勾引出撲朔迷離的四角關係。

費穆版的驚心處，在於從枯藤、老樹、破敗人家中，綻放出世界電影史上前所未見的迷人節奏感。無論在場面調度，玉紋的旁白發聲，鏡頭的走位，人物之間的互動，即便連以節奏見長和氣味為取向的侯孝賢電影，比劃三兩下，立見遜色之高下。

電影一開始就放射出這麼一句教人莫生難忘的經典(玉紋)旁白：「他(禮言)沒勇氣活，我沒勇氣死；他老是說他有病，我看他是神經病。」費穆版之所以如此令人動魄，還不只在於如是這般詩意到直指現象核心的對白，更在每一位演員說起話來的韻味，於絲綢般的節奏中在在勾引起觀眾，興起一份不可扼止的柔腸寸斷思愁。

即便以侯孝賢聞名於世的長鏡頭來看，侯孝賢電影至今還沒一個場景，能放射出費穆版一場經典的四人一房戲：場景在戴禮言的房間裡，小戴秀為剛來的章志忱唱歌，章志忱的眼神時不時瞅著玉紋的呼吸而吸呼，鏡頭很神奇的在戴秀的歌聲與章志忱的眼神之間，像輕跳曼波般的遊走；然而，電影並沒因此就放過觀眾，因為還有一個變得跟開始不一樣的玉紋，在所有人面前看似不怪卻又奇地，走過來又晃過去，她的身影裡似乎藏有一道新電流；玉紋表面面上像是以寫八股文章般的冰冷態度，一邊伺候禮言吃藥，另一邊又對志忱的壓抑不住的熱情假裝不知道。在這個「說與不說、唱而不暢」的長鏡頭裏，人物之間的關係和心理騷動，不禁教人回想起那些最令你想強說愁的唐詩宋詞，竟然一句句走出書本、一步步踏在你胸口、一聲聲似笑非笑地捏住你的脖子。

在節奏與氣味上，侯孝賢做不到的，田壯壯更不可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