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向海,本名林志光,1976年生。建國中學、長庚醫學系畢業。目前為精神科住院醫師。曾獲2002年第一屆PC home Online明日報網路文學獎首獎、大專學生文學獎、臺北市公車捷運詩徵選首獎、全國學生文學獎新詩首獎、全國優秀青年詩人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作品入選各年年度詩選。著有詩集《通緝犯》、《精神病院》、《大雄》,散文集《沿海岸線徵友》。關於鯨向海的重要評價有:
鯨向海,他在詩集《精神病院》之中嫻熟運用網路語言、當代意象,塑造出與前一世代相異詩風,標誌出1970年代出生詩人的新感覺。
他的詩帶領讀者進入異次元,一種以美的當下撞擊與對時間馳逝、景觀破變的浪漫思索為主的哀愁異境。
鯨向海的詩兼及世俗趣味以及超然塵外的玄思冥想。更形象地說,我以為他的詩是一種城裡有山、山裡有城的景致。
本節依舊用:阻隔(朦朧的生成)→可能(美的生成)→矇矓美(美的分類)這樣的結構來探討鯨向海詩的朦朧美學。
一、阻隔
鯨向海是創作力旺盛的詩人,筆下的一切元素也隨著「旺盛」了起來,舉凡創作題材、想像力、意涵、形式……都英姿勃勃。然而,鯨向海詩的基調是抒情的,因抒情而柔軟,於是就產生了「旺盛的柔軟」──珊瑚般璀璨、大規模、又情意搖盪的抒情詩作。讀者閱讀這些柔軟、繁複與生意盎然時,有清晰處,也面對掩映、阻隔處。以下略就阻隔分類論之:
(一)召喚結構
某些詩篇中,鯨向海羅列著詩的元素(意象、畫面、事件),用這些元素呈現一個開放的思考空間,這個空間裡有他更內在要陳訴的事物。更進一步來看,這樣的篇章,詩人藉著詩的元素讓心中的某種感覺再次回味、再次確定。就像一位通靈者,羅列著帳幕、水晶球、煙香;符紙、蠟燭、桃木劍,讓讀者感覺到這個儀式的神秘、炫目,並期待某物降臨。例如:
關於傾盆的離別
滿街落葉與光照漸短的規則
即使我不斷追著往事
也不再遇見你了
你是那種比較強的風
我的靈魂依附在上面
是那麼容易散落(〈你是那種比較強的風〉)
羅列著往事、落葉、光照、風、靈魂,最後用「我的靈魂容易因你而散落」這樣的意思作結。然而,詩的重點是「你」,敘景、抒情都是為「你」而生,這種托雲烘月,側寫並揣想主體的手法,是鯨向海詩早期常有的結構。同樣如:
我常幻想走在秋天的路上
一抬頭就看見你
巨大,而且懾人的美麗
不斷落下
卻又沒有一片要擊中我的意思(〈懷人〉)
「你」同樣是懷念的主體,詩人羅列出秋天、落葉、道路,隱隱呈現一種「格式塔質」,藉此召喚這個「你」。再例如:
有過一個愛人
感動時牽手
幸福時擁抱
災難來臨時,更熱烈地親吻
然後……
你們都知道了。(〈都知道了。〉)
刻意將「都知道」的事物留白,刻意將「你」留在詠歎中,這都近於詮釋學裡的「召喚結構」也就是留下空白,讓讀者自行填補。於是,學理的來說,鯨向海應用了「格式塔質」與「詮釋學」,給予讀者閱讀上補白與感受的考驗;感性的來說,鯨向海呈現了一個降靈會,他是不斷抖動嘆詠的詩巫師,讓讀者也困惑、期待了起來。
(二)智慧
智慧,指的是看法的周全、反應的迅速,洞悉問題與突破束縛的能力。智慧讓鯨向海的詩顯得敏捷、睿智、幽默、犀利。用智慧所剖析出來的深度與用感性所召喚出來的生命經驗,同樣都給了讀者閱讀上的停頓、咀嚼、阻隔。例如:
那時候我功課爛得不得了所以總是輸給她
輸給她還有青春的形狀和愛情的模樣
什麼樣的時代喔什麼樣的女孩
女孩喔總得有男人去追追
………………………………
什麼樣的時代喔什麼樣的女孩
我總是輸給她
我把一輩子都輸給她(〈什麼樣的女孩喔〉)
這首詩分析了男孩子在愛情中的處境,將戀愛中的心情、舉動用適切的口吻表現出來,睿智地剖析男孩子對愛情熱切的癡迷、矛盾。全詩還觸及著青春、初戀、時代、角色,也省思女孩子的處境(女孩喔總得有男人去追追)。是個很有智慧的觀察,也是個很幽默犀利的陳述。然而,究竟為什麼會「輸」呢?感受那份不甘願與甘願外,也需要讀者去咀嚼其中的智慧。
鯨向海的智慧不但體察著生活周遭,也內視鏡般誠實地檢視自己,這一點詩人遲鈍也有提及:「鯨向海對世界的觀照與對自我的想像常常是一體兩面」許多詩中因此有著自省的成分,需要讀者去推敲。例如:
我的快樂需要人提醒
習慣蹲坐在百貨公司門口
和一隻野狗
比較下午的長度
我的悲傷禁不起考驗
夜深在一本小說中
靜靜度過了
自己的一生(〈我的快樂需要人提醒〉)
「我的快樂需要人提醒」有著自省,同時也隱含一個問題:為什麼自己的快樂還需要別人提醒?是在什麼情況、什麼心情下會有這種「身不由己」的現象?全詩中沒有正面回答,只提供了各種情境,讓讀者去揣想。答案可能是「需要」,也可能是「人」;社會風尚(電影、音樂、潮流……)主導了人的需要,所以快樂與悲傷都變成被動的事;也可能是期待一個「人」,一個可以讓我快樂悲傷的人,讓靈魂可以踏實,不再隨波逐流。也或者是其他原因……無疑地,這樣充滿自省的智慧語言,給了讀者解讀上的遲疑、考驗。同樣如:
在健身房
像個革命軍
願一天比一天雄壯
…………………..
這一生的肥與瘦
或者也真的
只是路過(〈猛男情結〉)
據說你跟別人說我喜歡你
我聽到了笑得很響亮然後開始難過
怎麼會被猜到了
怎麼所有的頸子,終於都要遇到刀子?(〈如歌瀰漫〉)
黑壓壓的生活
弓身坐起,千山萬壑
返鄉車潮湧現,高乘載管制
世界像是一艘船沈沒
你還相信年獸嗎?
不斷跟著你那隻就是。(〈年關〉)
對自我的省思,對生活事件的觀察,詩人展現了智慧、邀請讀者去參與、感受、省思,營造了巧思、巧語並存的詩空間。
(三)「詩」
「詩」指稱了詩所概括的一切,包括詩文體、創作者、文本、閱讀、社會觀感……。鯨向海自詡為詩的信徒,詩人楊佳嫻也提到,鯨向海有著「詩人自況」的書寫特色,於是對於「詩」的重視與依戀,鯨向海時常展現在詩句中。然而,「詩」本身就是個複雜而抽象的詞彙,甚至可以接受創作者與解讀者任意的定義,這必然會型塑更廣泛或更私人性的解讀,造成一種閱讀上的阻隔。例如:
拖鞋出門一趟,蘸滿了詩
黴菌們在鞋櫃裡無性生殖幽暗的詩集(〈梅雨詩籤〉)
拖鞋不是蘸滿了泥土,黴菌也不是無性生殖著孢子,而是詩與詩集。詩人藉由這樣的場景與想像,是要剖析詩的生成,還是要營造詩的意境?「詩」太複雜也太個人了,甚至是一首詩中所能動用最具詩意的元素,彷彿是張王牌(超出於詩的就不是詩了,於是「詩」這個字彙簡直是詩的一切),讓所有的意象停止喧嘩,唯「詩」獨尊。同樣如:
針孔如雨打在身上
我是一處不能平靜的海面
心臟不斷顫動
只是一種押壞了的韻腳(〈彼此的病症與痛〉)
這裡提到了詩的技巧(韻腳),不懂或不深入體會韻腳的讀者難以解讀。
陽光灑在肩頭
我們舒展如一本久未打開的詩集
生命終究太絢麗了
沒有一個詩句可以將它籠罩(〈浮生〉)
這裡提到詩的概括性(籠罩),也提到對詩集的情感、想像。
在酷寒的天氣裡
我們裹著火
等待詩生還的消息(〈用世紀末最常見的口吻〉)
這裡更擬人化對詩的情感,同時也擬人化詩指涉的一切(靈感、真心、文明、情意……),任憑讀者解讀。
這一定是我們的羊肉爐
到如今那一晚飽漲的湯汁
還浮載著星光、眼淚、白茫茫的蘆葦
今夜又輪到誰為誰涮一首詩?(〈那一夜〉)
這裡觸及了詩社會,詩集體的創作與感受。於是,對「詩」的喟嘆、對「詩」無止境的想像,是鯨向海至今仍不歇息的母題,這必然帶給解讀上的歧義、阻隔,但也隱隱揭示了詩的真意與真諦。
(四)想像力
鯨向海自謂:「詩是人類想像力最後的秘術,它使你創造自己悲傷和喜悅的意象,使你創造自己的桃花源和仙蒂瑞拉。」想像力在鯨向海筆下,是一種視覺與內心情感的特效,如拍電影般的誇張、精彩、甚至是經典。這些引人注目的想像,在解讀上必會造成停頓、讚嘆、感受。這樣的例子繁多:
戀情首映那一夜
星星暴亂成億萬翻轉不休的骰子(〈我們已走火入魔的超廣角戀事〉)
窗外雨景被沖泡出來
感動是即溶的(〈早餐〉)
靈魂與詩的蜂群
不斷撲打著病的天空(〈開刀房〉)
夏天的蕈狀雲轟炸這城市的時候
走到街角
想像所有的霜淇淋都排著隊
跟在我後頭(〈復仇術〉)
太傷心了
恆星融化於胸前,隕石墜落口袋
我試圖修復這個主題
彷彿銀河系的焊接工人(〈重組〉)
鯨向海想像力的來源、表現的方式,可以參照楊佳嫻提及的「超越性」:
「超越性」是鯨向海詩作的基本精神,當他穿梭於現實物象之間,何以能夠在物質性的眩惑中浮想連翩,何以能夠在浮想的同時又連結到更大的、對特定時空或時代精神的觀照,憑藉的正是超越象限的意志。
這樣超越性的想像可以以之焊接銀河,以之沖泡街景,詩人泛用新時代的語言、物象卻能產生洪荒初開,開天闢地的想像力道,這是詩人一貫的堅持,甫出版的詩集《大雄》也未曾讓想像歇息。面對這樣的阻隔,讀者可能要更虔心咀嚼,咀嚼那巨大的意志與熱情。
二、可能
經由:召喚結構、智慧、「詩」、想像力,這樣多元的阻隔,造成了閱讀時的猶疑、不解──朦朧就產生了。而在這樣的阻隔裡,讀者能憑著各自的經驗、理解,探尋其中的「可能」,有了感受與理解的可能,方有美的體會。在鯨向海這樣的阻隔裡,至少有:降臨、自覺、「詩」、想像,四種可能,以下析論之:
(一)降臨
細細思索詩人召喚、側寫的事物,或者以自身的經驗融入之,都會有「形象」或者「感受」降臨。例如:
美好的事物皆將化為灰燼
我們冀盼的
淩駕那些華麗之上(〈浮生〉)
顯然「美好的華麗」不足以成為「我們」所冀盼,那麼,所冀盼者為何呢?美好、華麗、灰燼、凌駕、之上,這些高高低低、正反虛實的詞語,擴充了語意之外的感受,讀者各取所需,有讓各自的「冀盼」降臨的可能。又例如:
與一棵樹對望
心裡長久以來的那個想法
已經爬上樹
你說如果我也那樣啄
即使億萬年已經過去
依然那麼認真努力地
,啄
可不可以就
啄出夢來(〈賞鳥必備。超能力‧1〉)
「夢」在這裡,可以是一個閱讀上的阻隔。為什麼可以啄出夢,又是個什麼樣的夢呢?樹、心理、想法、長久、爬上、啄、億萬年、這些詞彙在閱讀中發酵,在感受中互相壯大對方,讓這個高聳的「夢」,從千辛萬苦的執著裡,有現形的可能。又例如:
閉上眼睛
你是永遠不再來的
二十歲,詩般的壯烈(〈你是永遠不再來的〉)
閉眼、二十歲、詩、永遠、壯烈,召喚著「你」,在這些青春又決絕的詞句裡,「你」是否又重新壯烈地降臨呢?
(二)自覺
在詩人的智慧與自省裡,讀者得以省思自我的生活,有了仿效與自覺的可能,這也是廣大網路的「鯨迷」們,感到「你懂得我」「你想的就是我想的」的原因之一。例如:
幾個男人的夏天
擁擠不堪
大家各自做了許多事
卻都是一樣的事(〈幾個男人的夏天〉)
各以為獨特,其實並不獨特;各以為孤單,其實又在同一個氛圍裡。在這樣會心的體察、自省(鯨向海也是男人)裡,做過的「事」雖然會有想像上的阻隔(是哪些事?真的都是一樣的事嗎?),但在推測這些事的過程中,也不乏自省的可能。又例如:
所謂夢和情詩和對不起
都是易碎品
很多人被塑成加害者
更多人被塑成被害者
就是突然覺得
不能再被
小心輕放(〈很C而且沒禮貌〉)
詩中有觀察(情感是易碎的),有自省(不喜歡刻意的感覺),有人際關係的微妙互動(加害與被害),向讀者傾訴之餘,讀者也有以此自省的可能。例子還有:
但我們應該組一個鳥社
以抵抗那些詩人
我們是候鳥
並不只是十四行又十四行
那樣單調地飛(〈候鳥〉)
人生途中我註定孤身一人
但此刻我深知有人愛我
突然間
感覺全然不同(〈原來是有人〉)
鯨向海是理、趣並重的,他保持著智慧的嚴肅卻不失趣味,泰半不是說教而是以理說情,才能為智慧帶來更多人味,也能給與讀者自省其生活的美麗經驗。
(三)「詩」
動用了「詩」這張意象王牌,自然可以統攝關於詩的所有可能。例如:
許多曾經寫過詩的人
終於又聚在一起
現在他們有的已經變成雪
有人是鳥
有人是麵筋(〈飛鳥體〉)
這首詩涵蓋著詩的創作者與與創作精神。「飛鳥體」是全詩關節之處,暗指必先是鳥,才能以飛鳥之姿遨翔於天。這對詩的樣貌、空間、理想,都留下許多咀嚼的空間。又例如:
割頭
賠詩
坐在神的面前
訂條款(〈這封信請轉交妖怪〉)
這首詩也寫詩創作者(妖怪)的形貌,其中「神」的指涉,「割頭」與「賠」的豐富隱喻其實也耐人咀嚼。在人生中戰敗了,所以付出詩來賠償,那「詩」的價值就有互證性,詩人們的處境與心情,也呼之欲出了。又例如:
世人多熱衷於裝富
我們獨愛扮窮
一人一貓而已,磨磨蹭蹭
互相呼喚、擁抱
在這首大詩裡誠實地
遮風避雨(〈有貓來回穿梭四則〉)
「大詩」的所指耐人尋味,然而,既然動用了「詩」這張意象王牌,等同於宣告一切解讀皆有可能,詩是詩人們靈思安居之所,但大詩也可指天地,天地給予詩人靈感,而「誠實」既是想望之誠,也可以是接受天地之誠。這不一定是對文本的過度解讀,因為動用了「詩」,任何的解讀可能都是不足的。
(四)想像
在想像力的阻隔裡,透過讀者自身經驗,也能有想像的可能。例如:
枝椏間的一隻蜘蛛鎮日編織
我羨慕牠的專心
羨慕牠並不需要我的羨慕
忽來一場大雨眼看
要打斷我們今天的進度
他瞬間接過雨絲
無私地繼續織了下去(〈比幸福頑強〉)
雨、蜘蛛絲都是尋常可見的事物,讀者容易去想像。而詩人更用超越性的想像,把編織天地的大景,微觀在蜘蛛結網中。這樣的想像呼應著詩題:〈比幸福頑強〉,讓「頑強」形象化,也將天地之大與蜘蛛之小內心化。究竟,比幸福頑強的就是蜘蛛頑強地結網嗎?幸福又是如何頑強?是暗指人渴望幸福的頑強心意嗎?其中透露的可能是繁多的,或許是個比喻,比喻詩人應接內心與外物的方式──那創作詩的專注與編織詩方式何等繁複頑強(蜘蛛也在寫詩嗎?)。也或許在省思,生命中的種種堅持。又例如:
因為蹺了一堂爛課而感覺
整個夏天
皆被延長了一節課的時光,而深深感覺
這一輩子,都因多了這一小時的悠閒打磨
而熠熠生輝(〈金箔般延長的夏天〉)
金箔的色澤質地與夏天的陽光相應,光陰的珍貴也與金箔的價值感相合,一輩子與一堂課的映襯,隱隱透露了什麼,這些想像都給予讀者更多想像的可能。再例如:
這裡的巧遇多麼催眠
千里以外的風雨以溫柔關小
用整顆地球頭痛的人都睡著了
夢遊者沿著花瓣前進(〈這裡的巧遇〉)
想像千里外的風雨,想像夢遊者,想像疼痛的地球……在意旨越不顯露的地方,想像所帶來的可能就越大了。
三、朦朧美
從詩人展現的阻隔(召喚結構、智慧、「詩」、想像力)去發現朦朧;從咀嚼阻隔、試圖越過阻隔的過程中,讀者察覺了許多可能(降臨、自覺、「詩」、想像),在察覺與咀嚼中,發生與體會的美感便是詩的朦朧美。鯨向海在這樣的結構中至少有著:顯影、婉約、距離、氛圍四種朦朧美感,以下列舉之。
(一)顯影
顯影,從模糊走向清晰的過程。當讀者透過種種可能在猜測與審視時,答案的若隱若現、感受的涓滴匯集,就會有著清晰與模糊的顯影效果。例如:
黃梅子把雨一根根插起來
展示以憂鬱為劍山的達達主義(〈梅雨詩籤〉)
對雨的想像構成了思索的主軸,憂鬱的雨成為劍山,成為一幅畫,咀嚼其中意義時,影像與心像(憂鬱)齊顯,是顯影之美。又例如:
是這樣瞬間,星星掉下來,擊中耳垂
鑲住一個黯淡無光的時代(〈大雄〉)
星星落下、鑲、耳墜、黯淡無光,這些元素「格式塔質」著一個「時代」,當讀者思索並讓心中的「時代」與之謀合時,顯影之美就產生了。又例如:
又湧起了這麼多意志
一頭大翅鯨融解在海裡
魚骨巨大斑駁
颼颼還在向前游去(〈一星期沒換水的夢境〉)
用死生(魚骨與游動)的想像來詮釋夢與意志(創作的意志或者其他),形象鮮明,有著顯影之美。這樣的例子還很多:
青春到了最鮮豔處
隨時可能蒸散(〈致你們的父親〉)
往往我們其中一人
出奇不意
把劍矢刺入醜惡的額頭
變出了美麗的獨角獸(〈與其他的孤獨交通〉)
當那些愛過的部分忍不住
都已經帶菌
…………………………….
星河奔流,轉瞬
鬱滯成肺炎
我們咳嗽發燒的詩
被迫與祂隔離(〈疫狀〉)
鮮豔的青春、獨角獸、咳嗽發燒的詩,這些鮮明的形象與其醞釀的意義,共同激發讀者去思索、想像。在清晰又不能篤定其意涵的種種可能裡,有著顯影之美。
(二)婉約
朦朧因為不強指哪一種可能,情態與美感上偏向婉約。例如:
夢中有人咬掉枯枝上的藍蘋果
早晨從那個傷口瀰漫出來了
你像一陣霧坐在床沿
往窗邊靠去
那個年輕人裸著上身
像一個流著岩漿的火山口
正覆滅這個城市(〈慾望〉)
羅列著想像與一些詩元素:輕盈的(夢、霧、瀰漫、早晨);洞口般的(火山口、傷口、窗);有色澤的(藍蘋果、年輕人、裸、岩漿),召喚著某種「慾望」,因為不言明、也不強指這個慾望,省思其中的可能時,就有著婉約之美。又例如:
城市的能見度這麼低
我討厭有人還是可以
憑著寂寞
把我認出來(〈∕這天∕海浪〉)
是討厭身上的寂寞太明顯,還是討厭被認出來?對於城市的省思(城市的冷漠、紛雜),對於寂寞的省思……在省思的可能裡,因不強指哪一種可能,而有著婉約之美。再例如:
命運偶爾會夢幻地
飛來千百顆流星
卻只留下一片焦土(〈流星雨〉)
已經有十七則冒雨發表的政見
歡迎不撐傘的激辯(〈梅雨詩籤〉)
愛情不過就是光鮮的男人走到我面前
內心深處泥濘不堪(〈狐仙〉)
這些有著阻隔,能夠探究可能的句子,其實都包含著各種朦朧美感,顯影之美在其中(焦土、撐傘、泥濘),距離之美(流星與地面,面前的男人)也在其中,而這麼多的阻隔,模糊著意旨與情態,也產生了婉約之美。
(三)距離
距離是近與遠的關係。人與人的情感,對用語的熟悉度,對表現技巧的接受度……或近或遠都構成了距離。當遠近關係成為美的感受處時,距離之美就流露出來了。例如:
億萬個夏天焚燒而過
沒有一種蟬鳴是我的說法
我只是靜(〈餵給霧〉)
在想像的阻隔中,在自我省思的可能裡,他者與我呈現了一種距離,億萬個夏天與當下也成為一種更大的距離,有著距離之美。又例如:
原來海洋不是沒有回憶
它只是太過於巨大了(〈浮生〉)
巨大的與渺小的,有回憶的與無回憶的,在這裡呈現了距離也有著省思──是因為太巨大,所以稀釋了回憶?還是巨大的本身,回憶也過於巨大,所以令渺小的我們不能覺查?「海洋」是否別有象徵?這些阻隔構成了朦朧,在想像與自省的可能中,有著距離之美。又例如:
洗澡途中他突然說呃
我蹲在馬桶上很想說嗨
兩個光屁股的男人
就這樣隔著一道牆壁感知了彼此
感知了彼此身體的孔洞
孔洞裡恆常有什麼在流出(〈男生宿舍〉)
兩個男人間的距離、感知的距離,在這裡呈現著。關於「孔洞」的想像是朦朧處,也是拿捏距離處。兩者越相似,距離也就越小了,在省思與想像的可能裡,有著距離之美。
(四)氛圍
清晰有清晰的氛圍,朦朧有朦朧的氛圍,這些在想像與感受中,特別明顯。例如:
一群奇怪的學長學弟擠在狹小的社辦裡
一口一口齊心協力把時間吹遠(〈高中男生練習曲〉)
學生時代的種種,藉由詩句的想像重新示現、召喚,並把其中的情感溫習過一遍。在回憶降臨的可能裡,有擁擠而朦朧的青春感覺,帶來氛圍之美。又例如:
你說詩是上好的青銅器
我說你是一種被燒毀的質地
我輕聲威脅:
「你能不能只是
我的夏宇?」
大家都愛過了
滿地垃圾
獨獨我為你
抽著一根雪茄(〈Excuse my poem〉)
這是詩人與詩人間的模擬對談。以「詩」為阻隔,詩的質地、主觀、情感一一在其中展現著「詩」的可能。在詩與詩人間的朦朧裡,有著氛圍之美。又例如:
在瘋狂和優美之巔
臨時起意,爬了過去
窗外天氣像是病情一樣坦誠
……………………………..
在瘋狂和優美的盡頭
有些人回來
就變成最好的詩人(〈瘋狂和優美之巔〉)
對於「詩人」的探討中,展現著智慧。羅列著瘋狂、優美、巔峰、臨時起意、窗外、病情、坦誠、回來……「詩人」若隱若現著的正降臨著。在降臨、省思與「詩」的可能裡,一切感覺並不能被清晰地詮釋,有著朦朧的氛圍之美。
四、評價
相對於其他詩人的朦朧美學,鯨向海更精於掌握。詩人自謂:「在文字的亂流之間,在那欲語還休的緊張與緩和、混亂與均衡、韻律的一貫性中掌握了一定的明朗與傳達」詩人既分辨出了明朗,便代表意識了朦朧,意識了詩的混亂與分歧,而詩人的美學之道,竟是將之「明朗」。
側寫並召喚某物,此物的存在是「明朗」的,確有此情此事;智慧地去剖析自省,盲點也「明朗」地存在;反覆的述說「詩」的種種,不是也更昭示著詩的確存在嗎?原來,表現黑暗的最好方法就是使之有光,表現愛的最好方法就是使之有恨,表現朦朧的最好方法就是使之產生明朗,即便明朗是個海市蜃樓,朦朧卻也因此襯托而出。
這是個很巧妙的結構,然而缺點就在,讀者察覺了明朗就不咀嚼其中的朦朧,所以很多人都說鯨向海的詩通俗易懂,自動導向了「明朗」的一方;這就像發現了黑夜中的閃閃星斗與明月後,鮮少人還會注意黑夜裡雲的輪廓、霧的流動、鳥的隱飛……既然被人省略忽視,鯨向海的朦朧,等於是沒有朦朧。
但是,朦朧還是在的,這世界定有愛黑夜而不愛星月的人。只是鯨向海近來似乎偏向明亮的一方,但何妨就反過來,去看明亮裡的陰影,太陽裡也是可以看出烏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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