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得山來,沈覺思將吳啟華安置在客館之中,命人好生相待,沈覺思臉色鄭
重,悄聲道:「天地會一群人很快便會上來,你就在這裡待著,我自個兒去交
涉便是。」吳啟華沉默不語。
不久鐘聲鏜鏜響起,沈覺思便起身告辭,吳啟華微一躊躇,道:「沈大哥,請
你帶我一起去罷!」沈覺思訝然道:「那為什麼?你不怕危險麼?」隨即會
意,暗暗點頭,心想這小子果是個人物。
兩人出房過廊,順著雲步石梯直上,一同走到總壇善法堂之外,沈覺思帶著吳
啟華走了進去,只見裡面好大一座軒昂廳堂,盡頭處是一張紅檀雕就的太師大
椅,舖著乳白錦緞,旁邊設著四張楠木圈椅,客座主位上坐著林永超,下首隔
空一個位置便是陳少英,以下依次便是陳少傑、林小雪等人,沈覺思向林永超
旁邊空位上一指,說道:「吳兄弟,那是你的座頭,請坐。」
陳少英滿是不悅之色,心想竟讓吳啟華坐在自己上首,那成什麼話?他坐在椅
中,抓著瓜子慢慢嗑著,左足砰的一下伸出,擋在吳啟華座前,吳啟華怒道:
「你這什麼意思?」陳少英笑道:「誰讓你坐我旁邊呢?常言道:『好狗不擋
路』吳啟華,這句話你可聽過沒有?」
吳啟華本來微感猶豫,深恐過於僭越,這時被陳少英一譏諷,憤銳之氣登生,
神情變為冷峭,立時反唇相譏:「原來你也知道這句話,那你還擋在我前面幹
麼?」
陳少英大怒,吳啟華這句話明擺著罵他是狗,陳少英右手重重一拍,站了起
來,狠狠瞪著吳啟華,罵道:「你是什麼東西,膽敢辱罵於我?誰不知道你老
子吳三桂是賣國求榮的無恥漢奸,你自己能是什麼好種了?左右不過是個烏龜
王八種罷了!」
吳啟華雙眼發光,勃然大怒,只想一拳揮將過去,沈覺思伸手輕格,說道:
「吳兄弟,先坐下再說。」
吳啟華傲然瞪著陳少英,冷冷的道:「我父親腿上有傷,我坐不得!」陳少英
被他瞪得心裡發毛,不由自主的將腳抽了回來,陳少英道:「你父親腿上有
傷,和你有什麼相干?」吳啟華冷笑道:「那麼我父親是怎樣的人,和我又有
什麼相干?」這兩句話聲音清朗,冷冷說來,堂上眾人都為之一凜。
突然一個清脆動聽的笑聲響了起來,吳啟華順著來處轉頭望去,只見太師椅上
不知何時已坐著一個少女,這少女清麗嬌美,動人愛憐,她的五官是這樣纖
巧,她的臉龐是這樣明艷,她的肌膚是這樣白嫩,她的秀髮是這樣光潔,一身
白淡衣衫,更櫬其天生麗質,猶如出水綻蓮,搖迥絕塵,又若野雲孤飛,飄颺
無跡,只盈盈一笑之間,便予吳啟華一種似曾相識,莫道無情之感。
這少女便是白蓮教教主李如雲了,她緩緩站起,嘴角輕帶微笑,說道:「你這
話倒說得很是。」手掌微擺,以禮相請吳啟華上座,吳啟華微微一怔,隨即定
神,坐了下來。
沈覺思緩步過去,在主方第二張椅上坐下,吳啟華微一打量,這四張椅上都坐
得有人,第一張椅上座者方面大耳,微現王者之相,荊道振坐在第三張椅上,
莫道之在椅後站著,第四張椅上則是一個女子,相貌頗為娟秀,吳啟華眼光一
轉,見到了朱妙辰,他也沒有座位,只在那女子一旁侍立。
林永超拱手道:「四位壇主,久仰大名。」互相攀談起來,吳啟華聽諸人對
答,慢慢摸出些端倪,白蓮教分為普覺道妙四派,座上這四人分叫朱普烺、沈
覺思、荊道振、凌妙蕙,各是普覺道妙四派壇主,白蓮教向始規定,入教之人
各隨其派更名,必將本名刪去一字,用以添上該派名稱,以名一觀,便知身屬
何派,各派教眾也深以本派之名為榮,若非破門出教,絕不還復本名,白蓮教
全教上下,獨有教主不必更名,象徵統馭四派之意。
這時李如雲問起來意,林永超從懷中摸出一封信來,走到李如雲面前,恭恭敬
敬的道:「敝會總舵主有信呈交,相請過目。」
李如雲接過信來,打開書信,只見信上寫道:
「永華謹肅,書奉白蓮教李教主尊前:
自古中國嚴中外之防,罪莫大於賣國,醜莫重於媚外,窮凶極惡,漢奸為極。
而吳賊不惜戕億萬人之生命,以蹙國家於亡。使禹域淪為夷裔者,雖罄南山之
竹,亦不足書其罪惡矣。
彼為刀俎,我為魚肉,當難阻之迭乘,憤阽危之莫挽,兢惕憂戚,衰頹益甚,
茹荼集蓼,莫喻此衷。永華驚心世變,思維匹夫有責之義,重抱棟榱崩折之
憂,耿耿我輩之心,所以資無窮之來者,惟盡瘁於此而已,成敗利鈍不敢知,
勞逸毀譽不敢計,至於一身生死,且等鴻毛。倘以餘生而重睹開日,雖肝膽塗
疆場、膏血潤原野而不辭也!」
李如雲看到了這慷慨激昂的兩段,眼光一溜,見後面還有長長的一大撅,再也
看不下去,當下微微點頭,口中嗯嗯作聲,裝作一副認真詳讀的神氣。
這時善法堂中一片寂靜,吳啟華偶然眼光一斜,恰好與林小雪四目相接,兩人
同時一驚,各自轉過了頭,這情景毫沒逃過陳氏兄弟的注意,陳少英怒火沖
天,拔劍出鞘,隔著椅子刺了過去,這一招「浮光掠影」是他生平得意之作,
吳啟華相距又近,萬萬躲不過他這一劍。
陳少英陡然發難,眾人誰都意想不到,正在驚愕之際,沈覺思飛身來救,卻見
吳啟華疾衝而前,衝進陳少英懷裏,陳少英長劍落在外門,急忙迴劍疾刺,吳
啟華右拳已重重擊在陳少英胸口上,陳少英驚愕之下,長劍脫手,這一下大出
眾人意料,都是一呆,隔了半晌,凌妙蕙忽道:「莫副壇主,這位吳……公子
所使的招數,是你教他的?你何時收了這麼一位弟子?」
莫道之搖頭道:「不是,我和他今日初會,他也只在山下見過我一次……啊,
是了!」凌妙蕙不明其意,連問端的,莫道之將適才山腳之事說了,驚嘆不
已:「想來想去,定是他一見之下就學了過去,真是絕頂天資!」
朱普烺轟雷也似的笑了出來,連聲道:「莫副壇主,你不要發傻吧,天底下哪
有人一瞧即會的道理?不會有這等人的!」莫道之道:「朱壇主,你不信也就
罷了,只是你想,我一向待在安徽分壇,吳兄弟既是吳三桂之子,想來一定住
在雲南,我怎能收一個天南地北的徒弟?那不是相差十萬八千里麼?」
沈覺思在一旁靜聽他們說話,點頭不語,這時忽然插口道:「不錯,照理來
說,武學之道,若能從師隨法,深淺暫且不論,與時推移,總可有所增進,但
是真有天賦之人,時日雖淺,卻可推憑天才,一點就透,立時便可擅長精通,
遠勝尋常平庸之輩,前教主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麼?朱壇主,看來我這位吳兄弟
資質甚好,保不定還能在武林中闖出一番名堂。」
朱普烺「哼」的一聲,道:「你拿前教主跟他比?太抬舉他了,資質好又有什
麼用?不潛心修習,終無成就之望。」
陳少英當著眾人之面敗了一招,又聽沈覺思口口聲聲的稱讚吳啟華,暗指自己
是尋常平庸之輩,此氣如何能平?一伸左手就往吳啟華頸口抓去,左手尚未用
老,右掌已從左手底穿出,吳啟華一聲驚呼,陳少英變掌為抓,將吳啟華提了
起來。
沈覺思一聲長笑,折扇一攏,陳少英右腕「尺澤穴」上一麻,不由自主的鬆
手,林永超上前替他解開,陳少英又是不忿,又是難堪,發話道:「我不服,
我死也不服!沈壇主,我又沒開罪過你,你幹麼三番兩次的幫這小畜生出頭?
你本事好又怎地?我才不會畏懼於你。」說是不怕,可是語聲微抖,實是忍不
住洩漏了畏懼之情。
沈覺思奇道:「咦?我什麼時候要你心服了?你愛怎樣就怎樣?與我有甚麼相
干?」陳少英知道自己和他相差太遠,和他交手絶無好處,便向吳啟華叫陣:
「吳啟華,你就只憑他人保護嗎?種種紛爭,皆因你而起,就是你將脖子縮
著,又能在烏龜殼裡縮到什麼時候?只要你勝過我手中長劍……」
吳啟華秀眉一展,走上一步,說道:「我勝過你那便如何?」陳少英一愣,一
時想不出什麼條件,沈覺思在旁拉了吳啟華一把,低聲道:「別中他激將之
計。」
陳少英道:「好罷,若是你贏了,我從此不和你囉叫,但若你輸了,你就是我
陳少英的階下之囚,任打任辱,沈壇主不得再行過問,怎麼樣?你有沒這個膽
子?」
沈覺思喝道:「且慢!你愛怎樣是你的事,別拉扯上我姓沈的,吳啟華贏了自
然最好,就是他輸了,我姓沈的也絶不容他置於危境!」陳少英向吳啟華狠狠
的望了一眼,道:「那還有什麼東道可賭?你就是要別人替你出頭,沒有膽子
的小漢奸!」
吳啟華氣的臉色發白,再也忍耐不住,衝口道:「好,我便和你鬥上一鬥,陳
少英,條件是你自己定下的,到時候輸了可別後悔!」
陳少英道:「我會輸?你乘早別發你的清秋大夢吧?念在你武藝低微的份上,
我便讓你三招,你上來動手罷!」吳啟華冷冷的道:「你也不用言讓,只要你
讓我用劍!」
陳少英一愣,將腰間佩劍解了下來,交給吳啟華,冷笑道:「很好,我就空手
接你!」陳少傑一直為吳啟華擔心,這時忍不住提氣叫道:「哥,手下留
情。」
吳啟華長劍一振,嗡嗡有聲,白光閃動,登時將陳少英上盤盡數籠罩在劍光之
下,眾人不禁「咦」了一聲,這一招正是陳少英最擅長的「浮光掠影」,吳啟
華劍鋒一擺,一招「摘星換斗」又攻了過去。
陳少英心中暗笑:「愚蠢至極,若你亂打亂劈,倒教我難也措手,現下你自取
其死,可怨不得我!」護住項頸,發拳相攻,哪知吳啟華劍尖下垂,竟然斜指
陳少英小腹,方位與陳少英平素所學大異其趣,陳少英變招不及,丹田上一
痛,不覺大驚,連忙退開一步,搖手道:「這不算!這不算!」
沈覺思笑道:「怎麼不算?」陳少英指著吳啟華,怒道:「這小子卑鄙,在關
鍵處忽加改動,存心引我上勾,太不光明磊落!」吳啟華冷然道:「我不是小
漢奸嗎?漢奸還管得上什麼光明磊落!」
荊道振臉上冷冷的,斗然間頭一抬,雙目精光四射,在陳少英臉上轉了一轉,
喝道:「那你要怎麼樣?」陳少英不禁一嚇,回頭向林永超望了一眼,鼓勇說
道:「再比一次,這次不許他使我的招數!」
林永超勸道:「少英,明眼人都見得出來吳啟華腳步虛浮,沒練過半點武藝,
你要他拿什麼跟你打?」陳少傑也道:「哥,就此算了罷。」
陳少英喝道:「就此算了?我又沒輸!況且未滿三招之數,說什麼也得再比!
吳啟華,你是男兒漢,那便上來!」
莫道之性情直爽,早在忿忿不平,心想不論陳少英平素何等狂傲,眼下這兒是
廬山善法堂,不是天地會的地頭,他竟也不識好歹,公然咆哮,渾然不知為客
之禮,要不是礙著自己身卑位低,早就一拳打將過去。
這時善法堂氣勢緊張,人人都在等吳啟華什麼反應,吳啟華雖生於兵馬之家,
卻不曾學過上乘武功,陳少英既然限他不得取巧,那吳啟華就是必敗無疑,吳
啟華自己當然知道這點,可是要出言拒絕,見陳少英那專橫霸道的樣子,又實
在吞不下這口氣。
沈覺思從椅上站了起來,俯身向李如雲行了一禮,說道:「教主,屬下帶吳兄
弟下去一個時辰,立刻回來!」
李如雲淡淡笑道:「沈壇主,你倒好興致,想作師父不成?」
沈覺思搖頭道:「那倒不是,屬下只是要點撥幾式速成招數,以充三招之
數。」李如雲一陣微笑,搖頭道:「那多沒意思,沈壇主,你不玩大一點
嗎?」沈覺思愕然道:「怎麼?」
李如雲秀眉一揚,卻不搭理沈覺思,她向林永超笑道:「林香主,據您估計尚
須多久,貴會陳總舵主方能來至江西?」林永超一愕,屈指計算,說道:「總
舵主此刻人尚在皖南,估算行程所需,總要月餘之後才能到達吧?要詳細而
言,李教主不妨一問莫副壇主。」
李如雲眼光轉到莫道之身上,莫道之點頭道:「確實,林香主估算時間是不錯
的,只是自今年夏天起,陳總舵主一直就在安徽,若是他毫無來意,那麼一年
半載也來不了。」
林永超忙道:「敝會總舵主對李教主向來敬服,絕無不至之理。」
李如雲點了點頭,笑盈盈的道:「林香主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遠路而
來,就算陳總舵主未至,敝教也已有了好大面子,怎敢拂此盛情?可是我年輕
識淺,關於什麼反滿興漢,卻是半點沒有頭緒,再說這位吳公子來到廬山,總
也是敝教之客,怎能無禮相待?這樣罷,不妨多等一月,待陳總舵主到來,我
再和陳總舵主商討計議,如何呀?」
林永超凜然一驚,早知李如雲行事厲害,這樣一說,便推託了個棘手問題,正
待出言,李如雲早明其意,搶著道:「這一月之間陳吳二位也不能閒著,須得
分頭用功,這三招之約,到底是陳公子提出來的不是?至於比刀劍也好,拳掌
也罷,悉隨尊意,若是一月之後,陳總舵主依然未至,白蓮教有來有往,我親
自去安徽便是。」
陳少英大表贊同,他知武術之道,要旨便在一個熟極而流,吳啟華就是再聰明
伶俐,一月之內又能有什麼作為?自己幼年學武,苦練二十餘年,豈能是吳啟
華朝夕之可比?
林永超本來覺得陳少英的提議太損氣度,想要阻止,李如雲已再次提了出來,
他也不便出言拒絕,但他生性謹慎,雖覺贏面甚高,仍道:「那就依李教主所
言,只是這吳啟華,該當由誰提點為是?若是沈壇主教他一招,荊壇主又來授
他一路,豈不亂七八糟了?」
李如雲笑道:「林香主也忒煞小心了,好罷,沈壇主,就你一人負責你這位吳
兄弟,其餘壇主不許插手。」
李如雲轉頭對林永超道:「貴會諸人,白蓮教定當好生款待,不敢怠慢,只是
這位吳公子亦是敝教貴客,請諸位瞧在敝教薄面,莫使廬山成為爭罵鬥毆之
所。」林永超眼光一掠陳少英,說道:「這個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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