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啟華素善此道，坐著靜聽，心道：「曲調感慨纏綿，『朝陽鳴鳳』？聽來不
大像，琴聲較之更為和平中正，但又非『淇竹流風』，莫非是『陽春白
雪』？」循聲將船划了過去，錚錚淙淙之音，響徹山水之間，暗道：「奏琴之
士，必非常人。」
順著琴聲划出里許，轉過一個彎，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吳啟華繫了船，踱
過橋去，便見一所水石庭台，門前有額，題著「煙水亭」三字，裏面一個青衣
儒士，傍隨於花柳之間，憑眺於山水之際，那人眉清目秀，膝上放著一具瑤
琴，長袖迎著江風飄蕩不已，頗有瀟灑出塵之想。
那儒士吟、猱、綽、注、撞、走、飛、推等手法皆十分講究，九徽五弦聲聲動
情，那儒人此時吟了起來：「惟佳人之獨懷兮，折若椒以自處。曾歔郗之嗟嗟
兮，獨隱伏而思慮。涕泣交而淒淒兮，思不眠以至曙。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
哀而不去。寤從容已周流兮，聊逍遙以自恃……」
吳啟華心有所感，驀然有一種深曲要眇，難以為懷的感覺，彷彿置身於清超幽
邃的境界，忍不住大讚一聲：「好！」
那撫琴儒士三指一劃，琴聲頓絕，抬頭道：「好？好在哪裡？」吳啟華並不逕
答，心想：「此人喜奏古曲，我自不能以一般靡音應之。」當下吳啟華接琴而
坐，左手按弦，右手彈了起來。
那儒士微笑靜聽，連連點頭，吳啟華這一曲彈的是『金風吹玉』，曲中卻無崋
貴之氣，且琴聲悲怨，只聽吳啟華低吟道：「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
負……」那儒士默默相賞，隨心想向，楊柳風前，有所遇之處，有所思之人，
而今杳然不見，禁不住凄涼寂寞之意。
吳啟華空有滿腔的情感，卻找不到何所歸托的地方，此刻全都宣洩在琴聲之
中，音韻高亢，可裂金石，吳啟華又吟道：「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時留
住……」
那儒士見吳啟華右指控弦，漸漸意先乎音，說道：「角轉徵太急，恐不能持
久。」果然「崩」的一聲，琴弦斷了一根，吳啟華臉上一紅，推琴而起，道：
「獻醜了。」那儒士微微一笑，接琴調弦，順著剛才的調子又彈了起來，嗚嗚
咽咽，裊裊悠悠，吳啟華肅然危坐，琴聲吐葩含華，情致悱惻，比先前越發凄
涼，一張瑤琴幽幽怨怨地纏為亙古的相思，沉惻哀婉，又有柳絮飛盡，無跡可
尋之勢，那儒士長吟道：「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繫人心處。一日不思
量，也攢眉千度。」
吳啟華心悅誠服，始覺深厚閑雅，蘊藉靈秀，曲有盡而意無窮，曲摯情深，尤
為雋逸，仔細思迴，大有輾轉反側永繞心頭之念。
那儒士道：「所謂調有絃外之音，詩有言外之意，凡上乘作品，多有隱約含
蓄，恬淡高遠之風，雖是直抒胸臆，卻不須一語道破，反求意在筆先，神於言
外.，嫣然會心，卓然見其雋永造詣，一定尋求明顯，那反而有傷淺露了。」
吳啟華默然點頭，茅塞頓開，對這儒士更是打從心眼裡佩服出來，那儒士見他
露出又驚又佩的眼神，笑道：「年紀輕輕的就有這一手，你也挺不容易啊。」
吳啟華臉上一紅，道：「哪的話，見笑於大方之家了。」那儒士輕拍他的肩
膀，道：「琴聲即心聲，聞琴知心，小兄弟當有一樁風流情債吧？」吳華華
道：「沒、沒……」雙手亂搖，急忙否認，那儒士微笑道：「人不輕狂枉少
年，這又有什麼害羞的？」吳啟華漲紅了臉，不知如何回答。
那儒士忽然嘆道：「一場寂寞憑誰訴……」頓了一頓，似乎神馳遠方，他黯然
道：「憑誰訴？這句話我卻也該問，我徒知寄情琴書之中，而今時過境遷，一
場寂寞，又要教我憑誰而訴……」言下頗為淒然。
吳啟華聽他如此說，大生同病相憐之感，問道：「怎麼？您也有一段情史？」
那儒士搖頭道：「談不上什麼情啊愛的，不過是一場必無了局的相思。」吳啟
華道：「能教您如此牽掛，想必是位國色天香的美人吧？」
那儒士憮然道：「她自然是極美的，又是個機靈調皮的性兒，遇到這樣一個女
子，我還能有什麼法子？自然越陷越深，越深越陷。明知絶無善果，我卻不得
不想，不得不思。」吳啟華嘆了一口長氣，點了點頭，對那儒士更是親近了幾
分。
那儒士呵呵一笑，道：「少年人應當開朗達觀，怎可整日價長吁短歎的發
愁？」吳啟華黯然道：「您是局外人，自然不覺得什麼。」那儒士道：「有什
麼讓你不平之事了，且說來聽聽。」
吳啟華望了望那儒士，只見他眼色中充滿親切和藹之意，突然間心中一陣激
動，只覺他決不致背叛出賣了自己，嘆了一口氣，將商山寺怎樣遇擊，他怎樣
相識林小雪，林小雪怎樣擄走自己，又怎樣放走自己等情一一說了，那儒士一
言不發的聽完，半晌不語。
那儒士沉默片刻，道：「我看你所以傷心，主要是摸不透那林姑娘的想法，這
種若有情若無情的，確是叫人更加牽計，不過我想你的身分，那才是林姑娘所
以如此反覆無常的主因。」
吳啟華眉頭一皺，心下大是惴惴不安，不知那儒士有何想法，那儒士微笑道：
「不過這位林姑娘也忒傻，你爹自你爹，你自你，除開血緣外更有何相關？」
頓了一頓，又道：「你自己又何必耿耿於心，為此自輕自賤？人世間如長空飛
鴻，水面清風，剎那間了無蹤影，享受歡樂的日子尚且不夠，哪裡還有你愁苦
的時候？」
吳啟華胸口熱血上湧，眼眶微濕，他一生因父母之故多受輕慢，他自己也極感
自卑，那儒士如此和顏悅色的同他說話排解，吳啟華是性情中人，感情易受激
動，一顆心感動異常，要想說出什麼話，卻訥訥的說不出口，那儒士伸指在唇
上一豎，示意不要作聲，吳啟華一愣，那儒士道：「有人來了。」
那儒士朗聲道：「古人云：『最難風雨故人來。』今日不風不雨，故人遠來，
以敘故人之誼，沈覺思至感歡忭。」亭外傳來哈哈笑聲，一人道：「沈壇主真
好耳力。」移步而入，後面餘人跟著進來，竟是朱妙辰等人，吳啟華一看之
下，不禁站了起來。
朱妙辰向那儒士沈覺思拱了拱手，笑道：「煙水亭內焚香奏琴，沈壇主真好風
雅啊！」沈覺思在琴弦上一劃，發出丁的一響，說道：「不過是將些些相思之
苦，由琴上奏之，略表孤寂而已。」
朱妙辰笑道：「沈壇主琴技超人，原來為此，沈壇主，我給你引見，這位是天
地會林永超林香主。」沈覺思「哦」了一聲，道：「貴客遠來，幸何如之。」
林永超正待接話，沈覺思轉頭向吳啟華道：「兄弟，我也給你介紹，這位是白
蓮教妙派的朱妙辰朱副壇主，你見過了。」吳啟華極感尷尬，上前一揖，
朱妙辰道：「沈壇主，這小子是……」一句話沒說完，沈覺思截住了他話頭，
插口道：「朱副壇主，眼前是大好山水哪，想當年三國爭霸，周瑜於烟水亭內
點將操兵，數十萬水軍部於甘棠湖內，隱現雲煙垂接之景，想像英風，怎不教
人心嚮往之？」
朱妙辰道：「此言有理，故而我輩應趁此立功，揚名後世，眼前就有……」沈
覺思又插口道：「古人已逝，來者未見，千古之事，已為陳跡，而不可問，付
於東流之水，與其如此，不如放舟而行，聽其所止而止。」
沈覺思從懷中取出一柄摺扇，輕輕揮動，續道：「想人生良遇難期，何不及時
行樂？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瀟灑
出於風塵之外，無拘無縛，自在度日，率心而行，有何不美？」
朱妙辰甚是精明，知道沈覺思這樣東拉西扯，話題越扯越遠，明擺著就是護定
了吳啟華，正在暗想計略，站在一旁的陳少英卻忍不住了，他絲毫不懂沈覺思
場面話的用意，只覺長篇大論的甚是可厭，他見吳啟華這時兀自大模大樣的坐
著，斜步側身，慢慢將腳移了過去，準擬踩得他痛極大號。
沈覺思看得分明，左足踏上，落點又快又准，剛好踩住陳少英腳背，陳少英用
力回抽，絲毫不動，沈覺思微微一笑，足底收勁，陳少英足上猛地一空，運勁
不穩，向後便倒，總算多年苦練，腰臂用勁，硬生生轉成一個筋斗，然而狼狽
之勢，旁邊人人都見了出來。
陳少英漲紅著臉，長劍出鞘，進手橫砍，一招「摘星換月」直奔沈覺思咽喉，
沈覺思眉頭一皺，逕不抬頭，摺扇「拍」的一聲合攏，借勢一撥，陳少英長劍
把捏不住，陳少英斗見眼前一片白光，大駭之下，急忙放手撤劍，伏地而避，
林永超正在旁邊，伸手正要接過劍柄，沈覺思扇柄轉了兩轉，點向林永超右腕
「神門穴」，出手之瀟灑，手法之奇幻，林永超生平從所未見，右手急縮，長
劍咻的一聲，自空落下，沈覺思摺扇輕搖，不住微笑。
朱妙辰沉臉道：「沈壇主的意思，是要保這小子到底了？」沈覺思「哼」了一
聲，朱妙辰道：「大好神州淪於韃子之手，我輩昂藏七尺男兒，就此甘心供其
驅使？」沈覺思道：「你待怎樣？」
朱妙辰道：「這姓吳的小子是恢復明室的籌碼。」沈覺思早知朱妙辰心意，搖
頭道：「殺一無辜以得天下，猶不可為，況流天下之血！反清復明有什麼
好？」林永超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你這人怎地如此不知羞恥？說這等
話，不怕死後沒面目見祖宗嗎？」
沈覺思道：「林香主，你這一把年紀了，想來也經過明朝那段歲月，你自己說
吧，究竟是當時安定呢？還是現在？你知道普通百姓為了一頓飯便要賣兒鬻女
的應付嗎？你見過室盧焚毀、易子而食的慘劇嗎？你聽過充塞於路、不絕於耳
的哀聲麼？你度過流離艱厄、處處烽煙的日子嗎？林香主，這就是你費盡力氣
要規復的明朝。」
林永超氣得滿臉通紅，斥道：「胡說，胡說，哪有這回事！炎黃子孫呻吟於韃
子鐵騎之下，你還說這渾帳話，是人不是？」沈覺思冷笑不語，心道：「若將
吳啟華交於你，即是一場翻天覆地的風波，我但教有一口氣在，決不容此事發
生，況朋友相交，大難而去，我於心而安？」
朱妙辰道：「沈壇主意無可回了？」沈覺思沉聲道：「意無可回。」
話剛說完，朱妙辰右掌已向沈覺思擊下，這一招快得異乎尋常，沈覺思不慌不
忙，伸掌卸開來勢，朱妙辰右掌橫過面門劃了個圈子，左手變為雕手斜擊對方
項頸，沈覺思跳出兩步，朱妙辰著著進迫，突然間沈覺思扇柄如電而出，左掌
凌空拍出，掌力疾吐，「波」的一聲響，朱妙辰連退了七八步。
猛聽陳少英一聲大喝，揮劍向吳啟華刺了過去，使的便是適才的那一招「摘星
換月」，沈覺思大為憤怒，正要出手相救，正在這當兒，吳啟華腦海中電光一
閃，五指掇攏，在劍緣處輕輕巧巧的一挑，陳少英長劍竟然轉向，亭上諸人不
禁「咦」了一聲，均知吳啟華是照著沈覺思的樣子依樣葫蘆，以手擬扇，轉折
之際雖然略缺圓融，然而單看外形，倒也有八九成相似，林永超雖然對其仍是
十分鄙薄，倒也暗讚這小漢奸學武天資實是高明。
林永超觀戰了一會，喝道：「朱副壇主，我來助你。」挺出長劍，一劍刺向沈
覺思後心，沈覺思回扇一撩，林永超虎口爆裂，跟著「噹啷」一聲，長劍落
地。朱妙辰乘隙揮掌擊至，勢道十分勁急，沈覺思左掌一封，突然間掌心一陳
麻癢，沈覺思微一吃驚，倏然如箭般撲了出去，伸手提了吳啟華，凌空飛掛，
已從亭中竄了出去，展開輕功，猶如風馳電掣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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