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飄富士山
次談四十三年前的舊聞,民國五十五年日本神道國際友好代表團一行二十七人來臺訪問,其中退伍老兵宮崎宮司及田村克喜二人將竹林遺書歸還我國,廣西學生軍壯烈成仁的英勇事蹟才轟傳開來。原來廿九年桂南會戰,學生軍於南寧莫陳村竹林中戰敗殉難前,在竹幹上刻下「終有一天將我們的青天白日旗飄揚在富士山頭!」,日軍感其忠義,乃鋸回日本設案供奉,以迄於奉還之日。
二戰我們為戰勝國,並列戰後四強,但日本為美國管領,未如德國一分為四由美英法蘇共同佔據,長期分裂為東西德與東西柏林。我們對日本並無絲毫領土野心,不知是我們兵疲馬困,力有未逮,或是寬大為懷,以德報怨,還是美國為了防制蘇共,不容染指,遂由美國單獨統管。在我們丟掉台灣、東北,以至大半神州荼炭,我們好不容易揚眉吐氣勝利了,竟未能派兵進駐日本一天,為前述英烈以至千千萬萬受盡屈辱的軍民同胞一償心願,一吐鳥氣,實為憾事。冤家宜解不宜結,冤冤相報,無時或已,我們至今金甌猶缺,鬩牆仍鬥,德日早就脫離戰敗國為世界一等富裕發達國家,我只是感慨罷了!
竹林遺書典藏於國軍歷史文物館,位在貴陽路與中華路交口,附近曾是台北最繁華的鬧區,館中門可羅雀,無怪十年前竟然發生景美女中學生前往參觀查考資料,為服役士兵姦殺的不可思議慘劇,同時斷送兩個年輕人的生命與前途,一是無辜的犧牲,另卻是葬送在自己的淫念與衝動,褻瀆了忠義軍魂與英靈,玷污了典藏輝煌戰史的場館。
滄海難為水
我們邀雷伯伯到附近冬山河親水公園與羅東運動公園散心,其實他陪我們出遊可能是不忍拒絕我們的好意,也可能為了帶路一盡地主之誼。他只引領我們至目的地,然後便端坐車上,讓我們逕自遊覽。既然如此,天氣又差,我們下了車瞄上一眼也就匆匆上車,反正都是舊遊之地,無所謂遺憾。這事令我想起父親,平日雖非遊興很高(可憐食指浩繁,文稿不斷,終日為稻粱謀,善於謀人,談何容易一遊謀己?),不遊則已,遊必盡興,不使有悔。父親並以王安石遊褒禪山記為鑑,不獨旅遊,為學做事都在有志與無悔兩端,方能極乎遊之樂學之樂與夫工作之樂。二高甫通車,我便載著父親走壯觀的九如大橋,也曾北到金山(可惜未到富貴角),南至鵝鸞鼻兩極。有回到東港大鵬灣、車城海洋生物博物館,及到墾丁後壁湖繳費入場,他已睏極睡著,我便原車駛出,直奔家門。也許他們真是老了,尤其父親越到後來,體力越差,說起母親便是曾經滄海難為水,提到出遊便是五嶽歸來不看山,幾乎都是被我勉強綁架上車,人在「虎背」也好,「賊船」也好,只有身不由己,任我擺佈了。墾丁隔年,父親便瀟瀟灑灑的走了,許多年前他跟我說過,長城內外大江南北到過,出過國,來台灣這輩子只剩花蓮沒去過,我記在心頭,如今願望再無實現可能,成了一輩子的悔恨。
台北國父紀念館與圓山飯店正在舉辦河南民俗藝術展暨河南農民畫展,由盛大來台的河南中原文化訪問團主辦,我十數日前赴國父紀念館參觀近現代名家精選展,網羅齊白石、吳昌碩、傅抱石、黃賓虹、徐悲鴻、溥心畬、張大千、黃君璧、李可染、林風眠、吳冠中、啟功等兩岸一百多位大師作品,隔廳河南民俗藝術方在布展,尚未開放,我有幸先睹為快,順便窺得部分作品。我有意邀雷伯伯前往參觀其老家風物,他也以恐添麻煩婉謝了,我擔心他體力不濟,也就作罷。
卅八分裂年
最近曾與一位美國友人談起二次大戰,從珍珠港、中途島說到雷馬根橋、列寧格勒、史達林格勒、諾曼地等戰役;從南京大屠殺、東北七三一部隊細菌戰原木計劃到波蘭納粹奧許維茨集中營等殘酷事件。他說其父也曾參與二戰,五年前過世了,並感慨的說二戰軍人是越來越少了(fewer and fewer),我深有同感而不勝唏噓,只是難以英語表達,相信他如果了解中文,一定會贊成我如此形容。今年為兩岸分隔一甲子,齊邦媛、龍應台兩位教授作家分別寫了巨流河與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兩部書籍,為這分裂大時代的亂離流亡留下見證與紀錄;前者為自傳體的寫作,縱橫個人一生八十年的歲月;後者有類報導文學,焦點專注在撤退卅八年前後的大小人物訪記,為今年暢銷書排行榜冠軍。兩書佳評如潮,布滿國族個人血淚,不是觸動許多人記憶深處沉哀深痛,也是父祖師長之親身經驗,多少曾經耳聞不覺生疏,讀之無人不為之掩卷太息,耳熱鼻酸,不知河清何日?內人一次交易,對方因故無法履約,本當沒收一筆不算太小訂金,因尚須顧及夥伴意願,內人僅能私下退回部分屬於我方所得。對方是個事業有成雅好文藝科技業人士,他特贈作者親筆簽名巨流河一書為謝。舍姪偶替天下雜誌打零工,掙得該社出版之大江大海兩冊為酬,一冊贈內人與我,說來兩書得來不費分文,但饒具意義。龍應台衡山人,其母來自浙江淳安縣城,如今早因新安江修築水壩沉入千島湖中。我昔遊黃山下徽州,過新安江然後至杭州,也曾遙想同一錢塘水系之下游富春江嚴子陵釣台,如何再能光武中興?再念及作嚴先生祠堂記者范仲淹,何人再有澄清天下之志?書中龍應台對兩處故鄉均有所著墨,衡山今屬衡陽,如此則龍與我亦由大同鄉而成小同鄉矣。齊邦媛書中形容湖南魚米之鄉,物產豐饒,世代文風厚植,民情淳厚,執著自信被稱為湖南騾子,她走過許多地方,很少看到那樣肥美的蘿蔔和白菜,如果戰火沒有燒到,真像沈從文邊城裡翠翠的美好故鄉。卅八年是個翻天覆地的一年,如同卅八度線分隔南北韓般切割了中國,使中國重又陷入歷史上的分裂朝代。蘇子說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何況是整整六十年一甲子?毛澤東詩敢教日月換新天,吐屬不凡而霸氣十足,躊躇滿志而顧盼自雄;我們則是倉皇辭廟,黯然退走海隅,此亦家園未復,父親矢志終身不再踏上故土一步之良深淪亡之痛。
壯哉張大飛
美國友人再談到了陳納德將軍的飛虎隊,我跟他提到感激他們戰時的義行與幫助,為恐遇急難語言不通或不能言語,我們在他們飛行員的夾克上都縫製了一面「來華助戰洋人,軍民一體救護」中文貼布,他也知之甚詳。由此我再提到巨流河述說的一段感人故事。張大飛父親是瀋陽警察局長,因暗中幫助地下抗日份子,被日本人淋漆當眾火焚於廣場,他十五歲隻身逃亡關內,先就讀北平專為東北流亡學生設置之中山中學,局勢緊急,在作者尊翁齊世英先生奔走努力下學校再遷南京,齊士英對他照顧有加,也因此與作者結識,並彼此心儀。他投考中央軍校空軍,他說,生命中從此沒有眼淚,只有戰鬥,只有保衛國家。他加入了第十四航空隊,歸飛虎將軍陳納德領導,在卅四年五月十八日於河南上空壯烈犧牲,時方廿六歲,正是生命如春花燦爛的英年。他在預留的遺書寫及對作者的感情:「請原諒我用這種方式使她悲傷」、「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我這些年只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他要作者好好讀書,生前死後只盼望她一生幸福。他說「現在休假也去喝酒跳舞,活了二十六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嘗過。從軍以來保持身心潔淨,一心想在戰後當隨軍牧師。」一個相當牧師的人會喜好戰爭嗎?是誰逼他拿起槍桿開起飛機奔向殺戮戰場?可惜上帝沒有慈悲的讓他等到這天到來,距離勝利只不到三個月,他的偉大與慈悲願望一個無法親見,一個未能實現。民國八十八年,西元一九九九年,廿世紀的最後一年,作者沒有辜負張大飛的一片深情,風義可感來到南京航空烈士公墓,看到的只是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上的簡單一行張大飛上尉籍貫生卒年月的冰冷文字。作者感慨廿六歲血肉身軀生命就濃縮到碑上一行字裡,他的死重於泰山,鐵鳥凌空也高於泰山。碑林有三千多位中國烈士,有人有墓,有人則無,因為屍骨無存。碑林還有七百多位美國烈士,我這樣告訴美國友人。
張迺昌,遼寧營口人,十五父親遇害慘死,人生遭逢巨變易名大非以誌慟,十八獻身空校再改名大飛以明志,初後二名容易解釋,惟大非則同樣難以翻譯,我不知異國友人是否可以了解中國人名字其間所蘊含的人世滄桑哲理。
三大江並流
王鼎鈞繼九十四年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三書之後,文學江湖於今春問世,出齊了他的回憶錄四部曲。這也是書寫動盪時代的一部鉅著,描述抗日民族大流亡、內亂國共大鬥爭,個人八十年的經歷是一部苦難的中國近代史縮影,可以與巨流河、大江大海排比對照並讀,如三江並流一瀉千里,三馬並轡騏驥千里,希望從眾人的微觀拼組一幅可以關照全面的宏觀認識。我始終對我們的父祖輩緬懷崇高的敬意,他們歷經戰亂的坎坷歲月,不管是在敵人的鐵蹄淫威佔領下過著屈辱的日子,受盡千辛萬苦;或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土地,拋頭顱灑熱血奮勇殺敵。時代的倒亂錯置,歷史的悲劇反諷,當抗日聖戰初奏凱歌,一致對外槍口卻掉轉矛頭肆無忌憚中國人朝中國人自己打了起來。一些被日本調為征夫的台灣老兵自南洋荒島叢林脫離魔爪回到故鄉,但另些台灣老兵淪落大陸,又復關進了鐵幕;更多的大陸老兵潮水般湧向海島,迷鳥成了留鳥。今日我們稱呼他們老兵,當年他們都是氣血正盛威猛精壯的小夥子,有人娶妻生子,安家落戶,有人卻孤獨一生,終老異鄉,如果是在故土,或許也可以有房糟糠之妻,半畝薄田,一爿村舍,相守以老。但這都是假設的問題,誰知道或許境遇更慘不定?
老兵永不死
今天聯合報正巧刊載兩則訃聞,一為我服役聯勤總部時任總司令羅友倫將軍之夫人王雪英女士,以九十六歲與岳父同樣高齡去世。岳父中央軍校十期,能詩善書,溫文爾雅,是儒將型軍人,與七期羅將軍都是征戰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出生入死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的黃埔男兒,只是岳父沒有他的際遇,發展也就不同。一將功成萬骨枯,固是古來爭戰的殘酷面貌,不啻也能以之訴說一個歷史法則,成功、光榮、舞台、燈光、掌聲的背後,除了隱藏許多努力的汗水淚水血水,還都埋沒更多默爾以息群策群力的無名英雄。有位退休老同事尊翁也是軍校十期同學,與岳父共同參與長城戰役。他曾戍守南京,城破之日狼狽出走,身無分文,深感「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之慨,而生前對日本迄猶否認南京大屠殺一事言之則忿忿不平。另一為鄭光宗老伯,訃聞中僅提「于抗日聖戰中曾參加衡陽保衛戰」事蹟,可見此役乃其畢生最感榮耀者,也的確足可榮耀。九十二歲與雷伯伯同庚,不知是否舊時軍中同袍沙場並肩戰友?我對他們有無比敬意,何況更是曾為我的故鄉粉身碎骨者。同樣今年也是一甲子的古寧頭戰役,還有八二三炮戰,歷史上都有差堪比擬赤壁、淝水戰役天下三分、王業偏安的關鍵地位,雖然版圖相去甚遠。我們今天猶可以固守一隅,安居樂業,能不飲水思源,對槍林彈雨中保家衛國,守住我們台灣另個故鄉的英雄致敬?此外則更要勵精圖治,將自由民主的火種傳揚神州。
我們在一家北方小館用餐,我們互相給對方點了一些菜,還有餅麵水餃,但雷伯伯一碗餛飩還分了我們半碗,其他點滴未進,讓我們著實耽憂,他說會吃生機飲食,聽言這才放心。結帳時我們當然沒有理由讓長者破費,他也當然爭不過我們,雖然雷伯伯早已在櫃檯預付款項。告辭那刻,內人眼眶再度紅了又紅,與雷伯伯抱了又抱。
歸途仍然冷雨蕭瑟,只是窗外已是漆黑寒夜。車子疾速輕馳,我們心情凝重沉滯。內人也許是遭逢大故,感觸更多,車子依舊不斷進出隧道,二戰名將盟軍統帥麥克阿瑟的一句名言,「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也不斷的在我的腦海中浮浮沉沉。
書於九十八年慈母農曆誕辰,適逢西洋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