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修辭學第八講:
關於「雙關」(a pun)
--兼論現代詩作品中的雙關用語
現代詩的表意方法論之八
美學大師桑塔亞納(George Santayana)在其《美感》專書第四章「表現論」,關於「滑稽」一節中說:「一句雙關語(俏皮話)就等於一隻會蹦出妖怪來的盒子,毫無來由地跳進我們那心事重重的思緒裡….」。
《文心雕龍》<諧讔第十五>說:「讔者,隱也;遯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
,「讔」,就是隱語,拿隱遁的當言辭來掩遮意旨,運用詭譎的譬喻來遙扣主題。指出隱語的表現類型有兩種:一是不便直說,用隱語來代替,也就是打啞謎,這類隱語在文學上意義不大。一是借隱語來諷喻,發揮積極正面的功能,即所謂:
「大者興治濟身,其次弼違曉惑。」,從遠大的角度來看,就國家社稷層面,可以振興邦國輔治朝政;就個人層面,可以端正個人品格,立身處世。換一個普遍
的角度來看,也可以糾正過失開釋疑竇。劉勰又說:「隱語之用,被於紀傳。大者興治濟身,其次弼違曉惑。蓋意生於權譎,而事出於機急,與夫諧辭,可相表裏者也。」,指出「讔語」的產生是由於「權譎機急」,有些事件來得非常急迫,需要機智和權變來應付;或者事出意外需立即作出反應。並且將諧辭(反諷語)和讔語(雙關語),視為互為表裏相輔相成,兩者可以異曲同工,發揮相同的功能。劉勰總結<諧讔>說:「贊曰:古之嘲隱,振危釋憊。雖有絲麻,無棄菅蒯。會義適時,頗益諷誡,空戲滑稽,德音大壞。」,古人寫作嘲諷文章的用意,在
於振救危難,解除困頓。正如同雖然有了精美高雅的絲麻,但是菅蒯仍肴他的用
途不可棄置。若能掌握住正題,適時加以發揮,應該有助於諷諫和勸誡的進行,
若只是一味賣弄邀寵,則對於正式的文風,將是一種傷害。
關於「雙關」的定義說明,黃慶萱說:「正和『譬喻』、『借代』、『映襯』一樣,雙關的原理,也正是將兩種通常屬於不同範疇的觀念,藉其中隱藏的類似之點,而加以出人意表的替換或聯繫。」至於雙關用語的修辭效果則是:「於是,像注視一件新奇的事物,或傾聽一種陌生的聲音,讀者驚奇錯愕地接受了作者機智的挑戰。」足見雙關用語的迷人魅力。
所謂「語帶雙關」,是指在文章段落或平常說話中,出現「一語兩義」的用
語。雙關用語和「象徵語言」的類似點,在於兩者都是建立在語言的歧義性和多義性,亦即「引伸義」或「假借義」。黃慶萱分析雙關用語的表現形態為三類:
字音的雙關、字義的雙關和語意的雙關,本文將隨後舉例說明。
韋理克(R.Wellek)與華倫(Warrwen)合著的《文學論》第十五章對於「雙關語」(pun)有如次的描述:「十九世紀,把『雙關語』列為『戲文』(play on words)、『最低級式的機智』;但這在十八世紀,愛狄生早已把它分類而列為『虛偽的機智』(false wit )了。不過,巴洛克的詩人與現代的詩人們卻很認地當它是一種『觀念的複合』,一種『同字異議』或『同音異義語』,亦即一種『委婉的』含意。」,
桑塔耶那在《美感》(滑稽)一節裡認為滑稽與怪誕是由惡所暗示出來的一種審美價值,其中滑稽的特點在引誘人們循著幻想的歧路去遊蕩,但是並非讓我們在固定的生活中去真正扮演它,滑稽的效果可以使人愉快但很少能使人有美感,因
為花言巧語所做不到的,矛盾幻想的逗笑,以及過分的誇張,都會留下一種不舒
服的印像,或一種可笑的餘味。而「雙關語」裡面天然地有一種低落無趣(Vulgar)的成份,為一種惹人生厭的低格調(Undertone)。筆者認為「滑稽」或「逗笑」並
不是「雙關語」所必然產生的作用或效(笑)果,「雙關語」往往透露出某種「機
智」,但其目的也並非僅止於以「文字遊戲」的方式表現「低級趣味」。筆者同意
「雙關語」是一種「觀念的複合」,不必然含有「惡的暗示」,即使它是以「俏皮話」的外形出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用語中或文學作品的書寫裡,「雙關語」可以傳達或表現某種「趣味」,由於它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這趣味是否低俗粗鄙,
端視使用者的「動機是否純潔」:若它是為了幽默的效果,而不附帶有令人不舒服的印象。
(一)字音的雙關
謝榛《四溟詩話》說:「古詞曰:『黃檗向春生,苦心隨日長』。又曰:『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又曰:『石闕生口中,銜碑不得語言』。又曰:『桑蠶不作繭,晝夜長懸絲』。又曰:『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又曰:『石闕生口中,銜碑不得語』。又曰:『桐枝不結花,何由得梧子』。又曰:『殺荷不斷藕,蓮心
已復生。』此皆吳格,指物借意。」,說明古典詩詞裡,常有字音雙關的用法。
我的情婦是一把鬆弛的吉他
琴匣裡藏著,光滑的胴體
月亮都照不著
偶爾拿她出來
懷裡擁著,輕輕
撫摸伊冷冷的頸背
左手鎖弦,右手試音
做著種種調琴的動作
然後她就緊張成一具真正的
六弦琴,緊緊張著
一觸即發的姿色
-----------------------------節錄陳黎<情婦>
黃慶萱說:「一個字除本字所含的意義外,又兼含有另一個與本字同音的字的意義,叫字音雙關。」,本詩中「調琴」與「調情」語音相近,詩人抓住這個特點,巧妙地暗示出詩中的那名女子的情緒變化,是「字音的雙關」。
不論鄭聲雅樂
我獨鍾情押一個韻腳
陽光在我坐忘的樹蔭下暈頭轉向
這季節最單調的音響
卻年年榮登夏季歌曲排行榜的第一名
乍聽是一個單音的反複
其實是各部聲韻的類疊層遞與排比
十七年的伏筆
初試身手便擲地有聲
(一鳴驚人)
這也難怪
打從平仄纏訟的唐宋
到自由解放的民國
詩的燕瘦環肥不知爭議了幾個世紀
卻是 從來沒有輕視過我
發言的份量
只有一聲:「唧---」而已
不必多作主張
我在參我的「蟬」阿!
-----------------錄自簡國輝<蟬想>
寫了近二十年散文的簡國輝,是去年甫崛起於網路詩壇的新秀。他為人風骨高致,與筆者雖僅有一面之雅,但意趣相投所以一見如故。國輝散文根基深厚,用字遣詞筆隨意走,詩齡雖不及一年,但意象揀選慧眼獨到、節奏鋪排老練巧妙,駕輕就熟儼然不輸十幾年功力的中生代詩人,絕對是明日詩壇的一匹千里馬。這帖<蟬想>,說理道情表意兼而有之,奇思異想,清趣澹淡,即使閱詩無數的筆者,也看不出初學者常有的破綻。詩行末句「我在參我的「蟬」阿!」,一語雙關,餘韻如萬壑中之回音不可湊泊。黃慶萱認為使用「雙關辭格」必須注意三點原則:
(1)要蘊藉:雙關原是一語兼含二意,而把「相關義」隱藏在「母題」中。
要是「相關義」太露的話,那就有違雙關的目的了。
(2)要風趣:風趣是雙關語的最大特色,巧妙的雙關,應該是一種不傷情感的
諷嘲。
(3)要鮮活:雙關是一語兩意,通常都以具體的事物去雙關抽象的事物。
試以<蟬想>去印證上述三原則,可見詩人國輝絕不是「省油的燈」。
(二)字義的雙關
黃慶萱說:「一個詞在句中兼含二種意思的,叫作詞義雙關。」,又說:「樂府詩集中,每以『匹』「雙關布匹和匹偶,『關』雙關關門和關心,『道』雙關道路和道說,『苦』雙關苦味和苦情,『消』雙關消融和消瘦,『散』雙關藥散和離
散,都屬於此類。詩詞中偶亦有此種用法。如: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
明。(杜牧:贈別詩)其中『燭心』即雙關『人心』。」。
(三)句義雙關
黃慶萱說:「句義雙關是指一句話,或是一段文字,雙關到兩件事物」,班婕
妤<怨歌行>:「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敓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作者正是用扇子象徵婦女,夏扇頗受寵愛,秋扇慘遭冷落形同棄婦、怨婦,秋扇
在此雙關棄婦、怨婦。
似醒似轉,緩緩的柔光裏
似悠悠醒自千年的大寐
一隻瓜從從容容在成熟
一隻苦瓜,不再是澀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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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便向那片肥沃匍匐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
不幸呢還是大幸這嬰孩
鍾整個大陸的愛在一進苦瓜
皮靴踩過,馬蹄踩過
重噸戰車的履帶踩過
一絲傷痕也不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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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帶著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
熟著,一個自自足的宇宙
飽滿而不虞腐爛,一隻仙果
不產於仙山,產在人間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為你換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萬睞巧將你引渡
笑對靈魂在白玉裡流轉
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
被永恆引渡,成果而甘
-----------------節錄余光中<白玉苦瓜>
這是一首典型的「詠物(=即物?)詩」,詩中的<白玉苦瓜>實有兩層指涉,文字表面是敘詠「白玉苦瓜」這件珍貴的古玉器,言外之義則與「苦瓜」這個實物相關連,這是詞義的雙關。再者,「苦瓜」一語雙關「苦瓜自身的苦味」與「作者的苦情」,以傳達近代中國飽受戰火摧殘凌虐的遭遇,寓有深刻的家國憂思及透澈的歷史意識,這是句義的雙關。
(四)題意雙關
此外,筆者補充提出「題意的雙關」此一上層概念,即「某個主題同時相關
到兩個不同的命題,一個是文字表面的所指,一個是文意內涵的能指(影射),而這兩個命題間,存有性質上的共通性。」,試看「笠」詩人陳千武的<隱花植物>:
每一次開花
就被覆蓋在灌木葉下
見不到陽光
不跟灌木同類
枝椏就長不出鬱悶之外
沾不到雨露
有人建議
乾脆改名換姓
混入草叢裏
讓螢火蟲增添光榮
不是一舉兩得嗎?
有人,有人是那麼可憐的傢伙
又說
憂愁的深夜
一個人總有一顆
在天上發亮的宿命星
但是,生在陰涼地帶的花
怎麼會有宿命星?
-------------------節錄陳千武<隱花植物>
「隱花植物」此一主題,即寓有兩個不同的命題:「隱花植物的本身屬性:不見天日」及「被壓迫的卑微的人們:同樣也是不見天日」,這兩個命題,性質上有著「物理的共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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