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認為「知識無用」的中學同窗廖清炎
廖清炎是陳有三的中學同窗,兩人久別重逢,「廖清炎在淡鼠色西裝上穿著風衣緊束著腰帶,煞像瀟灑的城市青年的風采」廖君光鮮如紳士般的外表,讓有三判若兩人。
「老樣子呀。你變成判若兩樣的紳士了嘛!」
「看來是那樣嗎?那太好啦!雖然一表堂皇卻是個月薪三十圓微不足道的拿工資的哩。不過月薪三十圓是只有對你祕密告白,對一般人是吹噓月薪五十圓的。因為只要穿上三十圓按月付款的唯一的好衣服,佯裝著高級社員的臉,就能受到一般人的
尊敬和良好的服務呀。」
原來,廖清炎的這身打扮是刻意的,為了是在社交場合,穿著體面的衣服,「佯裝著高級社員的臉,能受到一般人的尊敬和良好的服務」,而且,由於虛榮心作祟,在商事會社裡任職的廖君,明明只有月俸30圓,卻自己給自己加薪,對一般人吹噓成月薪五十圓。
而更讓有三為之「耳目一新」的,卻是與廖君的那席對話,歸結起來正是「知識無用論」:
「真的,學生時代說什麼數學啦、古文啦,雖然把精力傾注在那種艱難裡,一旦出社會一看,真叫人吃驚於其單調呀。我天天從早到晚數鈔票,還有簡單的帳簿記帳。」(有三說)
「所以我就一乾二淨地把五年間所學的知識全還給學校了。每天要在帳簿的貸借上記數字,並不需要多餘的知識,頂多,算盤打得好就行了。」(廖君說)
「把所學的知識全還給學校」,聽起來像是一則「冷笑話」,但是對於就業職場上許多不能學以致用、發揮所長的工作者而言(包括此時的筆者),卻是真實的經驗感受。
「也就是說生活沒有創造性。不過,我認為我們必須努力使,我們的生活具有創造性。」(有三說)
「你還是個理想主義者。做學問——就是自學勉勵創造自己的生活。可是衝破那充滿苦鬥的難關而勝利之日時,等待著你的是什麼?不過是一成不變的拮据生活的變形罷咧。這聽起來也許像逆說,但是現代,我們站著的時代正是這種逆說的現象。過去的人們也許靠自學力行飛黃騰達,但至少現在,仍然抱著那種古老的理論和理想的男人,卻不能不說是太過天真的人。」(廖君說)
兩人在對話中開始了辯證,友三這時還懷抱著理想,但廖君卻是個潑人冷水的務實派。廖君所持的論點有二【1】「大環境已經改變,靠自學力行飛黃騰達,這種人的太過於天真」、【2】即使自學有成,衝破難關,仍不能改變拮据的生活。
為說服有三,同學廖君還舉出友人H君的實例,說明學問(或知識)方面的成就,並不必然能夠在現實生活裡,起安身立命的積極功用,據此增強己方論點的說服力。而廖君的此種說法,果然碰觸到友三的痛處。
友三只得自己找台階下,如此地自我解嘲:「不過我說,假定我的第一目的在於改善自己的境遇,它由於時代的潮流變成不可能,但因讀書獲得知識,人格的陶冶這種第二目標是抹煞不了的。」
友三認為知識積極層面可以使自己改善生活,提升社會地位,即便大環境不許可,知識在消極方面至少可以修身養性,陶冶人格。第二目標顯然是退而求其次的說法,自我安慰的成份居多,但是廖君對這議題繼續窮追猛打:
「哦哦,讓狗去吃那知識吧。知識將使你的生活不幸吧。不管你如何提高知識,當你碰上現實,也許那知識反而會成為你幸福的桎梏。還有,在這樣的鄉下,要準備律師考試,怎麼行呢?」
廖君以不屑的口吻直斥:「讓狗去吃那知識吧」,武斷地預言「知識將使你的生活不幸」,但這些都只是推論層次,接著廖君提說現實面的提問:「在這樣的鄉下,要準備律師考試,怎麼行呢
?」,直接點出如此的環境,不利於友三讀書準備考試,在這點上面,廖君顯然認為有三要嘛換個適宜的環境專心讀書,要嘛安於現狀,做個知足享樂的上班族斷了讀書考試的念頭。
無獨有偶地,同事黃助役和金崎會計的那段對話,似乎正是故意說給友三聽的:「我認為社會不幸的原因總是在於知識過剩哩。知識總是伴隨著不滿的,因為它使對社會沒有客觀性認識的偏激青少年,或反抗社會,或陷於自暴自棄。所以就街役場說,與其要求有知識的,倒不如要求把自己的全部精神傾注於職務,工作精確和字體端正秀麗的實用人物。」黃助役認為在街役場擔任如此簡易的工作,不需要中學的高學歷,這是明顯的「割雞焉用牛刀」的偏激論點,只能代表他個人的看法。事實上,友三能自應徵者中脫穎而出,關鍵因素正由於友三具有較高的學歷,在應徵工作時,較高的學歷通常意味著較佳的競爭優勢。但是黃助役因為自己沒有中學學歷,只因為在職場上他是比較早投頭入進來的上班族,以資深者的地位發言,故意說出「較佳的條件(學歷者)據有較強的競爭優勢」這類違反常理、似是而非的論調,而黃助役之所以有如此論調,其實乃是緣於對友三的中學學歷產生「酸葡萄」的心理作用,換言之即是基於妒嫉而產生的故意輕蔑態度,再從「輕蔑」捻出「知識過剩」的偏激論點。而「知識過剩」只是「知識無用論」經「弱化」後的變形物,在黃助役的「實用主義者」觀念裡,主觀地認為「全部精神傾注於職務,工作精確和字體端正秀麗的實用人物。」更適合於「街役場」這類工作內容簡單的職場,換言之,友三的中學學歷在此地是「大材小用」,或者「英雄無用武之地」。
「這些話現在還帶刺的響在他身邊。在這裡是不得不變成無智的機器的呀!」面對黃君意有所指的冷言冷語,友三心裡當然是不舒服的,但是小說中,作者並沒有陳述有三當時對黃君的反感,只是以回憶的筆觸輕輕帶過,友三沒有對黃君的帶刺言語立即以反唇相譏,事實上如此會激怒黃君,給自己樹敵招惹麻煩,所以讀者們可以推理出,有三當時顯然表面上佯裝沒聽見,一副若無其事般的故作鎮定,而內心裡卻在思考著黃君這席話,等於是在向他暗示:「在這裡(街役場)待久了,每個人都會退化成傻瓜(無智的機器)。」
這種「知識無用論」,在日據後期,反映了相當多數知識份子在現實環境的挫折下,引起的「內縮和反智」反應。面對無力改變的大環境:殖民政府的種族歧視、蕭條的社會經濟、社會資源掌握在少數人:資本家(會社、商社)和地主手中,出身農工階層的知識份子,對於現狀的確充滿無力感,他們普遍感受到,在如此不利的大環境宰制下,想藉著知識來脫貧致富,擠身上流社會階層,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五、面臨革職命運的林杏南:
在社會經濟不景氣的時局裡,林杏南是一個即將被現實洪流吞噬的可憐蟲,為了活下去,哪怕漂來身邊的只是一根稻草,他都會牢牢地抓住。在陣公所裡,
「他被同事輕蔑、疏遠著。正相應於他老朽而無能,行將被革職的風聲,他除了諂媚取悅上司以外,就像緊抱著桌子般,慢吞吞工作著。即使被比自己年輕的黃助役以申斥學生一樣的語氣數落著,他還是唯誰諾諾地諂媚著,一直表示著恭敬的模樣,就像家畜一樣可悲的畫像。」林杏南的悲劇形像,經由他對自己苛薄、對朋友吝嗇、對上司諂媚的言行舉止,以及老朽無能的工作能力
,鮮明地凸顯出來,而林君的人格形象之所以會淪落到如此難勘的地步,則是由於他自己感受到行將被鎮公所革職的強烈的「危機意識」:「…當陳有三從林杏南接到這種邀請時,他看出林杏南的劣根性。對於為了要從同事那裡賺取一些金錢的林杏南的心情,陳有三感覺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憐憫和侮辱。」
只為了要從同事那裡賺取一些金錢(房屋租金),林杏南才刻意接近有三,主動提出替有三供應膳宿,而友三是個軟心腸的青年,很輕易地被林君的困苦處境所打動,同意搬去林君家裡租宿。
三:「知識份子」的掙扎與挫折
一、現實生活裡的挫折:
陳友三看見周遭的朋友:蘇德芳、戴秋湖、洪天送、廖清炎、林杏南等人,他們同樣是這個小鎮裡的知識份子,在現實生活的泥淖裡,有的難以以自拔(如蘇德芳),有的汲汲鑽營(如戴秋湖),有的向現實妥協(如洪天送),有的淹沒於世俗(如廖清炎)、有的面臨革職命運(林杏南)他們都已失去自泥淖裡掙扎而出,自逆境中逆流而上,那種向上提升的熱情與勇氣。這些人在現實裡沉淪,對於未來抱持消極頹廢的態度,他們既是「知識無用論」的信徒,又是「享樂主義者」的奴僕,他們心中沒有理想沒有夢,認為這些都只是「華麗的幻影」:「當知識擁抱著華麗的幻影時,會緩和一些生活的痛苦吧。可是不久幻影將會支離破碎。把喪失掉幻影的知識與生活結合在一起時,生活的痛苦只會變得更加痛楚而已。」理想和夢的華麗幻影就像鴉片,只能短暫地麻醉自己,緩和生活的痛苦,而幻影終究會支離破碎,這些無用的知識在現實生活裡,只會使痛苦更加劇。所以他們向現實臣服,並且以感官享樂:酒和女人,使自己的身心獲得舒解,而這正是他們共同的「減壓」方式。
享樂主義者的「及時行樂」,往往採取「酒和女人」這種風花雪月式的身心舒解方式,這種方式一旦成為習慣,被內化(internalization)為生活裡不可或缺的一部份,便會逐漸腐蝕人的身心意志,使人迷失向上向善的美好的本性。對於一個具有自覺意識和懷抱理想(或使命感)的知識份子而言,這種腐化並非不能抗拒的,若他能持續堅定信念,並且拒絕同儕的引誘,薩伊德提醒我們:「對知識份子而言,腐化的心態莫此為甚。如果有任何事能使人失去本性、中立化,終致於戕害熱情的知識份子的生命,那就是把這些習慣內化。」(《知識份子》P139)
從「不能學以致用」或「知識過剩」的前提,推論出「知識無用論」的結論,其實是能力不足者為了「自找台階下」,所帶出來的「自我合理化」藉口,性質上都帶有「逃避」的意圖,本島人所形容的:「牽拖」這個語彙,正可以傳神地用來作為注解。
雖然這些友人的悲慘處境、不愉快遭遇和消極的生活態度與投降式言論,或多或少對有三心理上產生若干負面影響,然而真正腐蝕有三向上奮發的決心和意志的,卻是這個有著慵懶性格的小鎮,以及往後接踵而來的挫折與打擊:
【一】小鎮慵懶的性格:對意志產生的風化作用
「陳有三對讀書感覺倦怠,不一定全是同學廖清炎所說的話造成的,是這個小鎮慵懶的性格逐漸滲透入陳有三的肉體裡。它恰如南國猙獰的太陽和豐富的自然侵蝕著土人的文明,這個寂寞而慵懶的小鎮的空氣,對陳有三的意志開始發生風化作用了。」在一個逐漸沒落下去的小鎮裡,陳有三每天所接觸到的人們,都有著慵懶的性格,醉生夢死得過且過,破落的市容呈現的是老態龍鍾的沉沉暮氣。如此的生活環境長期下來使友三逐漸產生「倦怠感」,這是環境對友三身心的消磨與侵蝕。
「這個小鎮的空氣是可怕的,變得像腐爛的水果。青年們彷
徨在絕望的沼地裡。」林杏南那個病懨懨的長子,口中說出的這段話,正是這個小鎮正面的形象和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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