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台灣文學所
科目:台灣作家專題
指導老師:黃雅歆副教授
學生:碩士班二年級9137014陳朝松(陳去非)
【打牛湳村一笙仔和貴仔的傳奇】裡的農村形象(初稿)
【引言】:
在戰後台灣的鄉土寫實小說領域裡,宋澤萊的《打牛湳村》系列應是繼黃春明、王禎和、洪醒夫、林雙不、楊青矗之後,相當重要的文本。而在反映農村與農民生活方面,洪醒夫、林雙不和宋澤萊等三位,同屬於戰後第三代,無疑是台灣七○至八○年代間,農民的代言人。
宋澤萊以《打牛湳村》系列,於八○年展露頭角,此系列描寫六、七○年代台灣農村的困境,以及造成那些困境的種種原因,為台灣寫實文學的重要性提出了有力的佐證。此系列中尤其以《打牛湳村》最能深刻反映台灣農業社會裡,弱勢農民的勞動形象與真實遭遇。本文即為探討此篇小說中,所反映出來的八○年代中期台灣經濟轉型期的農村實況,以及當時備受剝削的勞動者(農民),艱苦的生活情景。
【壹】《打牛湳村》裡反映的農村形象
(一)《打牛湳村》所設定的時空場景
從《打牛湳村》首節「趣事的誕生」裡,作者所透露出的幾點訊息,進行交叉比對,可以約略推斷出本篇故事的出場時間和空間場景:
【一】出場時間:
(1)「光復後,政府推動了經濟建設」:按光復後,民國三十八年國民政府推行土地改革,實施三七五減租,以保障佃農權益,三十九年新式農會成立,四十年,實施公地放領,四十二年實施耕者有其田政策,四十一年,四十六年分別實施第一期及第二期經建計劃,加強農工建設。時間起算點應在民國四十一年以後。
(3)「因為打牛湳從來沒有運銷制度,每年伊們載運瓜果瘋樣般地在市場上拍賣」:按農產運銷制度始於民國五十二年(1963年)台灣香蕉外銷日本,可推知
當時台灣農村已有「農產運銷制度」,而時間起算點可再往前推移至民國五十二年。
(2)「因為蕭笙是老大,一塊種田的料子,又趕不上國民教育,所以沒唸書」:
按民國三十九年實施「六年國民義務教育」,老大蕭笙趕不上六年國教,可以推斷他應該出生於民國三十二年以前。而「老三蕭貴對農業有興趣,便去唸高農」,則蕭貴應出生於民國三十五年前後。由兩兄弟先後長大成家後開始種田務農,合理的推論應在民國六十年前後,即七○年代初期。
【二】空間場景
再者,從「一到六月正是梨仔瓜成熟的季節,天地間浮一顆赤燄燄的太陽,打牛湳的村子便熱哄哄地一片鬧。」,也間接透露出故事的發生地和揭幕時間點:(1)台灣南部雲嘉南地區的沙質地,是梨仔瓜的大面積栽培區。
(2)「但不知道哪個人(據說是庄尾的李鐵道)從別鄉引來了梨仔瓜的種籽,就在多雨的一期與二期稻作的交替期間給種了,發一筆小財。」,按一期期與二期稻作的交替期間,在雲嘉家南地區應為二、三月份,此時正值春雨季節。
(3)「六月」是四季裡晝最長夜最短的月份,日照時間最長,正是梨仔瓜成熟的季節。二、三月播種,六月收成,也符合梨仔瓜(北部人俗稱「香瓜仔」)成長至結果期所需的三至四個月時間。
至此,《打牛湳村》故事出場,所呈現的是「六月份太陽赤燄燄的雲嘉家南地區」。
(二)《打牛湳村》裡的農村實景
(1)梨仔瓜的收獲季節裡,農民的心情
在梨仔瓜的收獲季節裡,瓜農們的心情是怎樣的呢?宋澤萊有著如下描述:
「剛進了季節,村子便黯黯蠢動了,伊們在晚上都不安地穿著拖板,坐在大道公廟前的垂 上,望著柳樹梢的那月月芽,期待有個好收成。尤其第一期稻作浸過水,發芽穀降到二百塊,許多人都沒賺錢,這一季的梨仔瓜便成了伊們唯一的希望。
但在熱切中,伊們似乎有一種憂愁,因為打牛湳從沒有運銷制度,每年伊們載運瓜果瘋般地在市場上拍賣,受盡瓜販和天候的欺凌,憋了滿肚子的氣。這股氣如今都成了伊們的內傷,一想到就隱隱作痛。」正是這種「熱切希望中又有憂愁」的錯綜心情,既有豐收的期待,卻擔心屆時不免又和往年一樣,受盡瓜販欺凌和天候的作弄,弄得血本無歸,到頭來白忙一場。
(2)瓜農最痛恨的吸血牛蠅:「包田商」及「瓜販」
在打牛湳村裡,「包田商」及「瓜販」簡直就是「吸血牛蠅」,面對純樸的瓜農,使盡各種手段來壓低搜購價,正由於「包田商」及「瓜販」抓住瓜農沒有自己的產銷管道的弱點。
且看「包田商」如何巧取瓜農的收成:「貴仔一聽便曉得這幾個人是商販,中盤的,他們組成了採收集團,每當梨仔瓜季時,他們下到鄉底下來,包攬大批的田地,打牛湳有些人害怕看著瓜果,便乾脆把田包給他們,橫豎這些商人自備卡車,在北市又有商行,他們運送很方便,但他們都是有經驗的商人,總會抓住打牛湳人的心理,所以大力地殺價下,損失的都是打牛湳這群老骨頭。」瓜農自己沒有大型載運車輛(卡車),所以不能把梨仔瓜運出產地,往都市去銷售販賣。於是被「包田商」三言兩語哄騙,就把整塊即將收成的瓜仔田賣給「包田商」去採收,且看下一段:
「是的。」展昭立刻接上嘴:「不過反正我們今天是來包田的,如果各位老弟兄沒把握,或者想少賺一些,就不妨包給我們算了,少去採收工,又免得像牛像羊一般地拉到市場去。」
「好。」李來三好像下定十二萬分的決心似的,大約前年的困頓便他大大起了戒心。於是便要來把自己豁出去,他說:「我同意包給你們,但先講好,講好了再慢慢來。」
李來三的瓜田包給「包田商」,只賣了八千元,連種瓜的成本(瓜苗、肥料、農藥、勞力等等)算進去,利潤所剩無幾。打牛湳村的瓜田豐收,按常裡瓜農辛苦勞動生產,應該獲得相對的利潤,但事實上卻由於缺乏運銷管道,這些好處都被「包田商」給劫走了。瓜農「作牛作馬,風吹雨打」,種植出來的梨仔瓜,卻是「吸血牛蠅」:「包田商」眼中的一塊肥肉。
接著看「瓜販」,作者如此描繪「瓜販」們的形象:
第二是商人--瓜果運銷商,伊們普通都持有城市菜市場(比如中央菜市場)的市場證,伊們都穿花衣裳,戴著運動帽,穿著萬里鞋,口裏嚼著檳榔,大半都有一顆凸出的肚皮。他們走過一載載等著來讓他們叫價的梨仔瓜車時,為了表明每一載都應該不值錢,所以都用鄙夷的眼光來看,然後走著、走著,突然間停下來,偏著頭,把一口檳榔吐在地上,故意從口袋掏出一查估價單和一支原子筆,然後問:「多少?」被問的農民便說一個價。「太高!」伊們劈頭便說,然後走開,要走時還不忘露出鄙薄的神色,伊們彷彿在說:「憨人!今天你若不賣給我們,就只好把梨仔瓜拖回去餵豬。「據實際的來觀察,這些商人宜在不宜稱為「菜蟲」或「果蠅」,伊們更像一只精巧的牛蜂,知道哪一隻牛的肉比較香,哪一地方是多血質,還可以從這隻牛的眼睛瞧出他是笨牛,怒氣的牛或乖巧的牛,必要時還可以從牛 角上叮出一口很好的血來。他們來到崙仔頂的市場,佔了一塊地方,或在人家的屋簷下,或在粿仔樹下,或在馬路邊搭個寮子,寮子外停著貨車,貨車裏跳出幾個裝箱的工人來,便開始一連串的收購行動。他們總是來去匆匆,今早到崙仔頂這個鄉村來,晚上使到了臺北市,自然他們可以在這裏以每斤二塊錢的價格買來、而以每片三元的價格賣給中央市場,自然,中央市場又可以每斤四元賣給商店,商店便可以用五元賣給顧客。
這些被作者形容為眼光銳利「牛蜂」的「瓜販」,橫行於果菜集貨市場,他們在轉手間就能獲得可觀的差價利潤。
「瓜販」又是使用哪些技倆來「剝削」瓜農的,且看:
(1)幾個瓜販串通好,局部封鎖市場上的行情,然後輪流向瓜農殺價,使瓜農產生瓜價猛跌的錯覺,哄騙瓜農賤價賣出。
「你只是貪小便宜,二塊五不賣,現在只賣二塊,都是你的貪心害了自己」
笙仔有口難言,只好張開嘴巴,藹藹然笑著。(註:這段話是笙仔的老婆說的)
又等半個鐘頭,理應是吃飯的時候了,很多人賣完了都準備回去,卻沒有一個瓜販到他這裡來。這時又來了一個商人,在旁邊巡視著,仔細一看,原來是第一個來開價的那個商人,妻子趕快叫住他。
「怎麼?」那人便把手插在口袋,像電視劇裡的歹徒一樣,啣枝煙說:「要買給我了?」
「對。」笙仔趕快說。
「哦,你們現在想通了。」那商人斜著耆眼笑道:「但是現在不是二塊五了。」「不用二塊五。」伊的妻子搶著說:「二塊三就好。」
「好。」商人把臉扶正,義正詞嚴地:「好,推去吧。」
商人終於給了他們估價單,笙仔笑得直合不攏嘴來,好像賺了非份的錢一般。
但按後來一些人說,原來這幾個商人是串通好一齊來唬他們的,其實那天的梨仔瓜都賣三塊錢。
(2)使用延宕戰術,看準下雨天農產品不能長時間保存,農民必須很快地脫手,不耐久候的心理,商人故意拖延收購時間,逼使農民在情急的情況下,折價出售。
附近停車的人都跑來避雨,他們三三五五坐在棺材板上、用眼睛來盯看自己運來的梨仔瓜,準備若瓜販來觀看便要衝出去喊價。
時間便在斜斜約雨勢中慢慢地過去,馬路上瓜販一點動靜也沒有。
中午到了,雨勢小了。很多炊煙從崙仔頂周圍的房屋冒升上來,瓜仔市異樣地擾動起來,因為大家的肚子都餓了,便各自要尋找吃喝的,賣麵的攤子到處亂轉。
笙仔的妻子便發脾氣了,他指看笙仔的頭殼說:「就知道沒人要,下雨了,還有人買嗎?不摘還好,你偏摘得這麼多!」
「我那裏曉得。」笙仔趕快笑著來辯解說:「其實大家都一樣。」
「什麼一樣。」他的妻子說:「全打牛湳的人都去尋短路你也跟著去嗎?你就是一個頭腦死寂寂的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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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這情況還沒轉變,一個個的販仔都躲看不肯出來,他們都像玩猴子的人,他們深知下雨天的打牛湳和十二聯莊是最焦躁的,一則面臨瓜價下跌的命運,一則又面臨瓜仔腐爛的劫數。伊們要等到這批老骨頭來央求伊們廉價兮兮地購去,讓老骨頭淋夠雨、把價格淋成一斤五毛錢!
就在等待中,僵持中,雨又下起來,時間過了午後三點。
突然秤量場那邊有人喊起來了,督察們的哨音嗶嗶響,人潮像水般動蕩起來。有些人喊看:「吵架了!吵架了!」
(3)利用口頭契約不夠明確,買賣雙方認知有出入,以此來訛詐瓜農,使瓜農吃虧上當,在「約定」說「只買好的,壞的我不買」後,瓜農笙仔原以這次是以稍好的價格做了一筆生小生意,怎料瓜販精挑細選,把笙仔「好」的瓜都挑光,而剩下半數品質稍差的梨仔瓜,把撿剩的瓜推回給他。
正等著,又來了一個粗壯的瓜販,這個瓜販看來是四十幾歲,他走到前頭來,看起來龐龐然穿著短袖大花衣裳,手上露出刺青,他一走到前頭。出乎意料的,很客氣,只望了望他們的梨仔瓜兩眼,便說:「我可以二塊八買下。」
「哦哦。」笙仔高興得心差一熱跳出口腔外,他說:﹁公道,公道。﹂
「但是。」粗壯的商販笑笑。「但我是買好的,先講好,壞的我不買。」
「沒關係,這是當然。」好不容易遇到這樣和氣又價高的瓜販,笙仔的妻子很雀躍了,說:「我們也不賣壞的。」
「好,我是先講好的。」商販說:「我的貨車停在農會口的粿葉樹下,你們秤過了,再推去讓我那些幫手揀選。」
粿葉樹下,真遠得很,推到時汗都噗噗地流滿額頭,笙仔一把車子歇了,便跳過來五、六個人,動作可真快,旁邊置放著一箱一箱整齊的梨仔瓜。但他又感到奇怪,這些梨仔瓜都是漂亮的,笙仔的那載梨仔瓜也找不到幾顆那般好的,正看著,那些工人便停手了,伊們不再翻尋,便把車推回這裡來,說:「好了」。
「好了?」笙仔疑惑起來,他看還有半載的瓜仔沒裝進去。
「好了。」他們快樂地笑著。
「喂!莫囉!還有半車咧!」
「那些綠的我們不要。」他們站直看身子來說,有些還把汗衫脫下來拭汗,露出強壯的臂肌。
「你講瘋話咧!這些你不要,我們拿去賣誰?」笙仔緊張了,他說:「好的你都揀去,留下這些幹什麼?」
「我們都買好的。」當中一個說,他纏一條白帶子在腰部。都像電視裏的打手。
「鬼咧!天下那有這種賭贏不賭輸的,都是強盜!」
「你說話客氣一點,我們只買好的,依又不是沒聽我們事先說明。」一個三角肌的也站出來。
「要打架沒關係。」白帶子的說。
「死人!走呀!」笙仔的妻子一看場面不對。她便不敢說,只怕笙仔被欺侮了,就想拉他走。
「鬼例!你們都是強盜。」
笙仔的和煦暫時跑掉一秒鐘,禁不住也要叫起來。
(三)小自耕農的悲歌:《打牛湳村》裡的瓜農
在《打牛湳村》裡,作者以弱勢瓜農的遭遇,間接批判了台灣戰後,由國民政府所主導的土地改革。佃農在「耕者有其田」和「公地放領」中取得土地,成為為數眾多的小自耕農,但是這些廣大的自耕農,在以「自由市場經濟」為主體的資本主義社會,仍難以和經濟上的強勢者:農會和中、大盤商,進行公平的價格競爭,以獲得合理的利潤和生活溫飽。作者把原因歸咎於打牛湳村的梨仔瓜缺乏「共同產銷機制」,以致中盤商能夠從中劫奪瓜農辛苦勞動的果實。更諷刺的是瓜農賣給農會的梨仔瓜,過磅時還要額外繳交「秤費」,農會巧立名目,也來加入剝削者的行列,令人不禁浩歎!
缺乏「共同產銷機制」,所以農民慘遭中盤商和農會的剝削,不應只是農民片面應該承受的噩運,「農會」成立的前提,既然是為服務廣大農民,那麼輔導農民建立「共同產銷制度」應該是農會責無旁貸的工作,然而在「打牛湳村」裡,讀者只看到「與農民爭利」的農會。「中、大盤商剝削」和「產銷失調」是造成農民賤賣農產品的主因,這兩樣因素都可以透過「共同產銷制度」來解決,代表政府部門的農會在這問題上,卻沒有前瞻性的積極作為,逼得農民起來自救:
但就在這時,伊礁見他們蕭家的壁上,還有打牛湳的告示牌上,柳樹幹上,社區牆上都貼了一張張的紅紙黑字,像光榮的大標誌,上頭密密麻麻的寫著一列列的條文,大家都以為是縣政府的公告,但後來打牛湳的人知道了,這些字是建議要改革崙仔頂的瓜市場的,還要鼓勵打牛湳的人團結起來打商販。
隔不久,蕭家兩兄弟就被請到警局去了。
面對農民要求改革的呼聲,這時警察機關則迅速以公權力介入取締,簡直把農民逼入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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