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外的人特別會想念台灣的食物,所以我問兒子有什麼特別想吃的?
「平常吃的就很好了。」他回答。
也是,家常菜才有媽媽的味道。
可惜他回來後在家吃的不過幾頓飯,即使水果,能吃的也有限。
歐洲物價指數高,今年春天我去看他,從車票到日用品,都會拿台灣的價錢來比較;有些東西可以不買,吃卻是日常所需。在超市裡,買那些在台灣只有三或四分之一價錢的食物,著實「心有不甘」。回台灣後,吃到好吃的蔬果時,就格外想念兒子。
台灣是水果天堂,火龍果、芭樂、鳳梨、百香果、香蕉、梨、柳橙、水蜜桃、葡萄柚和荔枝……,什麼季節都可以吃到好吃、價錢又合理的水果;所以我差不多是「照三頓」想念在遠方的兒子。
即使物價不那麼懸殊,「吃」也是為母者對兒女表示心意最常用的方式吧?成年的孩子,買玩具、說故事、帶出去玩都不必了。聊天呢?未必有恰好的時間,也有可能變成「嘮叨」;只有食物,是最直接最實際的互動。
孩子在外地上大學時,他回家的日子,總有水果或冰品代表仍在辦公室的我跟他說welcom home。能準備的其實很簡單,常是綠豆湯,馬鈴薯沙拉,或現成的糕點。他吃了,我歡喜;沒吃,就覺得失望。
這種時刻,我就會想到自己不是個貼心的女兒。
母親對於「餵」兒女的心意無與倫比;平時餵之不足,秋冬季節,更是樂「補」不疲。縱使日子拮据,無法中藥燉雞,糯米糕也是一定要炊的。
家裡有一個老式的鐵蒸鍋,糯米和龍眼乾炊好悶透,再拌上糖和米酒,香氣四溢,母親便把我們從床上「挖」起來做冬令進補。也許她認為吃補後「裹」在棉被中有更大的進補效果?
我從年少時就長得瘦,高中時期身体狀況不佳,更是母親進補的「重點對象」。後來獨自到台北工作,我的瘦──以現在的標準,是苗條──更是她念茲在茲的心腹大患。偏我的胃口普普,胃功能也不是很好,每次回家,被逼著喝「最省事,咕嘟一聲便吞下去」的雞湯,就馬上見效,拉肚子。
在歐洲留學的弟弟也是瘦型的,回國時母親亦「與時間賽跑」,搶著弄東西「餵」他。他說過一句很經典的話,「呷呷呷,媽時時要我呷,只差沒教我呷她的藥!」
我自己都有了孩子了,每次回娘家,母親仍不改其樂,三餐之外,不時問,「有啥米想欲呷的?」沒。「啊無我來去王爺宮口買蚵仔嗲、米苔目?」
我不耐煩,叫,「呷未落去啦還要呷!」有時明知有東西等在外面,我洗澡時就急忙刷好牙,讓她很遺憾──當然仍試圖遊說我再刷一次。
有一回,上小學的兒子告訴我昨晚他和表姊們玩撲克牌,阿嬤買麵給他們吃。我訝異他吃得下?他說,「阿嬤教我吃我就吃啊。」言下不必違逆阿嬤的好意。
有個朋友說她的丈夫極得丈母娘歡心,「因為我媽端出什麼他就吃什麼。他說反正已經胖了,偶一為之的大吃沒什麼差別。」
說得好像有點道理,成全母愛也是孝。可惜我是那種過度「堅持原則」的女兒,總要抬出健康飲食的大道理;而母親連對自己人都過度的殷勤,我就忍不住要以拒絕來「教育」她。
她的「殷勤」包括每回要送我到車站。雖然笑她幹嘛這麼「工夫」,相偕著走一二十分鐘的路讓她安心也是好的。她的藉口是可以就近去大姊家住兩天,而其實有時送了我,她就獨自回家了。
比較有「爭議」的是,經過了早餐店,她就說,「買兩粒包子給你車上呷好嗎?」
我說好吧。
於是,她欣然從腰際的暗袋掏出一個疊得小小的手絹,一邊解著手絹一邊乘勝追擊,「多買幾個帶回去給囝仔呷。」我說,「我要去辦公室耶,悶到下班都壞了。」
她笑著啐罵我一聲,把找回的錢包好,再摺好手絹放在暗袋裡。母親一生操勞,還能堅持送我去坐車時都已七十多歲了,竟仍有一雙細緻白皙的手。她常一邊說話一邊捏著女兒的手,而我們回捏時,總驚異著那雙手的柔軟。
母親已逝,如今想起在大街的騎樓裡她以那雙手頂真地數鈔票包鈔票的動作,竟好像一個電影的特寫鏡頭,眼睛熱了起來。
但是,如果歲月重來,我是不是會全力配合,像朋友的丈夫順從丈母娘那樣,母親給什麼就吃什麼?
不會,我仍會堅持我自以為是的原則──或者說仍有身為女兒的任性和霸氣。母親知道我的個性,我比較重視和她說話的時刻。如果聽得有趣,我說「等一下,我去拿本子記下來」,她更歡喜得雙眼發亮,說得更賣力。
「餵養」兒女她的往事和心事,也是擅說故事的她的一大樂趣。直到九十歲往生,我大概是最耐心最認真傾聽母親的孩子吧。
話說回來,我這個母親,當然希望孩子們欣然成全我的心意,包括「吃」,以及接受我「十八相送」等等。
好在時代不同,我的「殷勤」到底是比較節制的。
2008.10.6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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