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學素描,上到「樹」的課時,特別想念我曾經擁有過的十四棵樹。
那些樹,長在楊梅一個叫做「陽光山林」的社區裡。
與建商完成「交屋」手續後,第一件事是種樹;有院子本來就是我們看上那幢三層透天厝一個很大的因素。最初種的是從台北公寓帶去的小樹--不是來自旅遊、爬山時挖回的小苗,就是飛鳥銜籽到我們家屋頂播下的。有樟樹、台灣欒樹、楓香和不知名的。
後來看鄰近幾家的院子都種有楓香,便很合群地先後買了四棵,兩棵種在大門入口小徑邊,後來兩棵則是為了擋過於熱情的陽光,植在落地窗前。更後來加入的兩棵山櫻,是小妹從台中送去的。有塊土地,誰有樹(苗),都會想起;長樹本是土地的本分--有棵野桑就自動長在後院狹小的土地上。
從台北帶去的樹五六年之間從半人高長到二三層樓;從樹商買來的,本來就丈把高,後來樹榦也都有碗公粗了。期望日後做阿嬤時有孫子爬樹,修剪時我都刻意把下邊的枝留下來呢。
不過,兩年半前這些枝繁葉茂、有我浪漫遐思的樹就不屬於我了。訂了賣屋契約後,有朋友惋惜地說至少可以挖走一兩棵吧?「就算不惜工本去移,種在哪裡?床下還是屋頂?」這麼說著,我的胸口悶悶地痛起來。
公寓屋頂是有個具体而微的「庭園」,但只合種種草花;兩三種樹,種在巨大的盆子裡,二十多年了,也只約六七尺高。先天條件不足,環境也不宜,它們終身只能是那種格局的樹。
所以,不時夢到那些種在地上的樹,那可以直接吸取大地養分的十四棵樹。那院子不大,號稱三十坪,但因為是呈ㄇ形繞著房子,再去掉停車位,其實很畸零。樹一棵一棵種下時,說著日後擇強汰弱,卻不曾狠下心砍除任何一棵;每棵都長得那麼認真啊。尤其冬天裡幾乎只剩枝榦的楓香,春天的訊息還不明朗,它們就悄悄吐出嫩紅的細芽;隔一兩個星期去,已一樹新綠,鳥兒在上面顫巍巍的模樣,教人擔心她們的歌聲會忽然中斷哩。
夏日的楊梅本來就比台北盆地涼爽,圍繞著屋子的樹更讓裡邊涼了幾分。落地窗前兩棵楓香,是美麗的屏風,坐在沙發上看書打盹,心情閒適;疲倦了,抬頭看看窗外細緻的葉子在風中搖曳,一幅輕聲細語的模樣,要不愛它們還真難。何況樹上不時有鳥,白頭翁的歌聲最婉囀悅耳,什麼時間聽,我都有閒情逸致為它們「翻譯」歌詞;俗名「青笛仔」的綠繡眼總是驚鴻一瞥,教我格外努力睜眼搜索。
燒菜、吃飯時,瞄瞄窗外的綠,人間煙火都隨著消逝。後面那棵自生自長的桑樹我曾抱怨它不結果,照農人教導的,拿菜刀給它「摃後腳筋」,希望它有憂患意識,趕快傳宗接代。長住的鄰人卻告訴我們不時看到鳥兒去吃果子,原來野生桑椹很小,我們老眼昏花看不見。
沒有結「正常大小」的果子讓我遐想著做桑椹醬、釀桑椹酒,其實沒多大關係;樹本身就很「養眼」。葉子那麼翠綠那麼茂密,站在二樓陽台就可以觸及;要修剪,要摘葉子來燒茶去火都很方便。小時候母親常煮桑葉加冰糖,夏天當開水喝。有一回修剪它時,來度假的鄰人恰好也站在她家的陽台上,兩人幾乎可以握手。她們很少來,偶爾來了只忙著埋頭拔草,甚至看過她細雨霏霏的日子裡撐著傘拔,說是地濕軟,草比較好拔。那次陽台上相遇,雙拼房子的「近」鄰才真正有機緣閒話「桑」麻。
剪草累了,坐在草地上看報,或靠著那棵已高過三樓屋頂的台灣欒樹閉眼聽風,都很優閒。灑在身上的樹蔭還包括旁邊小葉欖仁的。那是最後種下的一棵樹;建商原來種的阿勃勒歷經兩次颱風和蟲蛀枯死後,補上的。
唯一一次給我們的狗剪毛,也是在欒樹底下。風好,氣氛好,牠全然放心地讓我這個生手翻過來翻過去,理髮。如今,每到欒樹開花的季節,我就痴痴想著,多時不見,它應該也開花了,說不定比左鄰的開得更熱鬧哩。
兩年多,心裡想念的,主要是那些被我們「遺棄的」樹,反倒不是那幢房子。房子會變舊,樹卻年年脫胎換骨,長高長壯--所以也有記憶也會思想吧?
素描老師要我們到公園觀察樹、畫樹,可那幾天恰好寒流來襲,就算我有勇氣趁四下無人時裝模作樣去寫生,還是覺得手腳不靈光--藉口逃避吧?於是拿出楊梅的照片,試著畫前院的楓香,一邊畫一邊想著,時序已過了兩次的春夏秋冬,它們說不定已竄長得樹我兩不相識了。
畫好小徑邊的樹,不滿意,想想公寓屋頂也有樹,便端一棵到桌上來寫生。真實的樹,枝榦歷歷在眼前,果然好畫多了。而且真的像一棵大樹,四開的畫紙都容納不下。
只是,就算旁邊給添加了泥土和草,它到底是一棵被侷限在小空間裡的樹,老師當然一眼就看出它是盆栽。兒子則說我不該不畫它的盆子,盆栽就是盆栽;沒有盆,反顯得有些畸型,違反了它的樹性--聽起來很人性呢。
仔細看這棵二十多年前逛花市時兒子選的榕樹,不由替它委屈。雖不曾給綁手綁腳,得以自由成長;可到底只能長成一棵虛擬的大樹,才由得我端來端去。如果它長在楊梅那個院子,只怕早已一頭華蓋、垂下長長的鬍鬚,更別說底下的根要探索到哪裡去了。
2006.2.27 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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