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詩與其他》
十年之間,偶然再度拿起了北島的詩作閱讀,因而沉思了。
『詩』,或許不在於如何書寫,這書寫動作本質上乃是
進行某種抽象的個人的現實實踐。
如何跟語言與自我生命中取得一個默契、一種協議、一次完成。
在北島的所謂朦朧詩中,重點不在於難解的詩行,其藝術性或許不能完全割除其後設的思想看待,經過反覆閱讀發現他把語言的暗示性作得精采,句子短,字精簡,卻耐讀...
不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那種...
恰與顧城作品中的歌謠體與童真純淨語言大相逕庭。
《零度以上的風景》 北島
是鷂鷹教會歌聲游泳
是歌聲追溯那最初的風
我們交換歡樂的碎片
從不同的方向進入家庭
是父親確認了黑暗
是黑暗通向經典的閃電
哭泣之門砰然關閉
回聲在追趕它的叫喊
是筆在絕望中開花
是花反抗著必然的旅程
是愛的光線醒來
照亮零度以上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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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中賦予了所有抽象的事物一種動態與反抗,零度是什麼零度?
氣溫還是書寫?德希達的、傅柯的、還是羅蘭巴特方式的?
沒說,說不清楚(或許刻意,或沒必要?),
而說不清楚的模糊卻有種奇異與歧異。
把許多詞性不同的內涵重新賦予意義,從事字與字的揉雜
(更多的是字原本的意義之揉雜。)現代詩有此路數,也許韻味在此。
他大抵是經歷過文化革命,那種昇平人士無法想像的高壓恐懼的人,在文字獄或思想檢查中,或許將作品寫的隱晦,或許,晦澀作為一種創作者的書寫技術,乃是刻意選擇的文學姿態?又,為了不至於在藝術製/解碼過程中被某些既得利益階級與背後的意識形態輕易的洗滌淨化了,左派的布萊希特揭舉的史詩劇場(Epic theater)之Alienation Effect (疏離效果)以保持清明意志而進行社會批判、改革,隱晦的功能在於陌生化,使其必須經過更深、複雜的解讀才能稍微理解…
「像是王文興所要求讀者的對於所謂文本的橫征暴斂之態度。」
(我想像,未必人人都願意做元白,詩未必單純給知識分子,
普羅讀者點評、消遣而作,秀異之詩總來自個人感悟,來自現實,而欲穿透時代。)
詩的理解,透過閱讀卻也並非可達到全然的絕對理解,那樣的詩,是流亡的思想作祟,是思想流亡的足跡印在靈魂的雪地...
詩作為一種理解與想像機器,思想的機器看似毫無動靜,
其實正在積極反抗著一些什麼...
( Foucault的「不服管」;韓波的「不滿意」?)
北島另外一首詩,寫下某句「風轉向,鳥發狂」。
風轉向?鳥發狂?希區考克的意象《鳥》是嗎?
或許鳥是一種思想,一種前/潛意識的代稱。
是什麼樣的風,一轉就讓事物發狂呢?
1.(若仔細閱讀,你會發現,北島向其他西方優秀詩人“借用”了
不少意象。如:萊蒙托夫、馬雅可夫斯基、里爾克、保羅策蘭、
艾略特etc.)
2.(持平而論,一個詩人的技巧,正在於如何吸收各時代詩人之技巧。
而終於消化,然後擺脫,以找到自己的音域、聲腔,成熟,轉化成
自己的技巧。)
我雖不完全喜愛北島之作品,
然而
其對文學的態度頗投我所好。
語言不在於表象形音的解釋或讀取,
沒經過醞釀的寫詩人隨手就寫下,
太簡易可譯解的詩與文,通常作為流文,(缺乏脈絡,無功底。)
只在詞與物的意象表面作功夫,禁不起考驗。
北島畢竟是熟讀現代主義的詩人,那些技巧展示了某種被
生命經驗(或政治的?)火成的才能之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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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題》北島
當語言發瘋,我們
在法律的一塊空地上
因聾啞而得救
一輛輛校車
從光的深淵旁駛過
夜是一部舊影片
琴聲如雨浸潤了時代
孤兒們追逐著藍天
服喪的書肅立
在通往闡釋之路上
杜鵑花及姐妹們
為死亡而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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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有許多首詩都定名《無題》,這首無題的第一段,
寥寥幾個字,幾乎是深沉的悲劇意識。(令人想到李商隱或艾略特?)
語言的瘋狂是死亡之花。而死亡本身的開放性,
像是把所有的光倒入一個黑洞的水桶般...
一個「個體」,一個「人」,經過了尋覓、採取、掌握了他自我的發聲與語言
,從內在的深淵召喚而出,我認為,那被稱為「詩」的東西,除了文字之力量之外,更重要的(卻未必總能於任何一個人所書寫的字句中發現的。)
更複雜也深層的傳遞了專屬於那一個人的:『精神狀態』。
而顧城的張力與詩的魅力,則多來自於內心反差映射的
暴力V.S.純真。
慾望V.S.良善。
傷害V.S.完美。
當天堂、童年、情愛的真善美對上了成人世界之中
那種世故、犀利、老辣甚至是污穢的種種。
美的哀愁在此浮現升起。於是成為
一團迷霧,一種氣氛、隱喻的荒涼。
(像是郭松棻小說的手法,讓人不自覺陷入它佈置的場景與氛圍。)
一種詭異的音樂感。
另,北島的精神狀態,其詩的“張力”。
晦澀的力量來自現實流亡,孤獨感(可對照雕塑家傑克梅第作品),
以及對語言的抗衡策略(這便是一種“政治”)。
以致於他許多詩句往往讓人感覺到某種無情緒,且疏離。
因為,每個詩人或藝術家,他們面對的世界不同,個性不同,
閱讀的來源涵養不同,生命課題與生命觀也不同,其作品
自然呈現了風格與形式上的書寫與差異。(當然,讀者群也會不同。)
雖然海德格說了關於那些所有的藝術行動與實踐的本質揭示了詩,或都歸詩的語言,此許多人奉為圭臬或驚世駭俗之言。但是,這句話早在東西方的先期哲學與美學紀錄中被說過。又或者,舉例現代時期以降的馬奈、莫內、塞尚以致於立體派、野獸派、抽象派,表現主義等各式現代藝術,從初期的不被接納到風光鼎盛,莫不是一種創作者勞動與思索的結晶。後人經過一段時間才能理解..
行動先於理論,創作凌駕批評,優秀的思想、觀念、作品決不是跟隨著市場或評論的指點才誕生。
我認為,多半真正能超越現狀,發抒生命的思想、觀念、作品,或者那些被目為天才或才能的事物,其奧秘,必定來自於一種個體的觀察力、感悟能力與創造性;另外則是所謂的時代、市場的社會環境因素。
世界上有許多詩,或甚至到達了詩的境界的作品(視覺藝術或非視覺藝術、音樂、戲劇或建築。)其實,是透過一個作為了「作者」的觸媒而降臨的。我不認為一個人的思想才識能完全超越他的時代與環境,但經由少數創作者,少數將自我能力壓縮精煉、將感受力經由各種方式達到某種境界後的沉澱而發揮後的過程與成果,則往往體現了一種晦澀難解的最初面貌,旁人為了生命庸碌奔走,哪有時間心力思考那些人所思考的層面與角度?批評者亦何嘗能夠經歷過相似的創作與召喚使用所有內在才力之過程?作品之境界正在於創作者的境界,或者說,其發表或創作的作品,往往只是內在演練後的表象與某種紀錄、譯寫罷了。
觀看欣賞作品的人,透過觀看解讀解碼的過程,去接近美、醜或理念。這或許可以稱為是一種勞動分工過程,因為懶惰或平庸,由於無心無能無意於藝術家或詩人之所愛恨投入的種種,因此我們需要一些詩(但不必然是「詩」)來提醒世界上還存在著生命的困惑、智慧與思想、人性與社會的光和影。
創作者的內在境界無法言說,只能追求。因為語言與現實工具恆常不足夠,所以只好持續追求。我們若追求著創作者的追索,乃經過了多層距離,而一個創作者若能改變其他人的思想方式、觀看事物的角度、理解與心理狀態的變化,在那樣的時刻之中,觀看者彷彿因為作品或某個作者發出的疑問、虛構的再現而改變了觀看者的自我,甚至,觀看諦聽者也隨著在某些時刻變成了一個「創作者」(未必是當下的轉化,往往如冰川裂解移動般緩慢。),接近了創作者本身,那過程便堪稱可觀了;彷彿一個星系或黑洞的質量飛散爆炸噴流,事物的運轉流動及其生生存剋之奧秘,或許便在其中。
從北島之詩聯想,而思考到藝術創作的本體,或後設地去思想了詩之意義。
經由古今精采的靈魂與作品之閱讀理解過程中,似乎,
你亦經歷過幾番轉化與改變,知道了一些你我
可能/不可能明白的事物。
生命由於努力而絕望,又因絕望而努力。
回過頭來,有時看似無技巧的隱藏與展現,其實正是個人生命與詩藝、語言和存在的隱藏與閃現。
那是一個創作者志願或非自願的自我的表現。
苦雲裡,雷聲悶響,是為了或無意成為經典,
雲層中偶然發出閃電。
只是,我一開始所閱讀的北島的詩,揣想其創作年代,距今
已十年,不,不只十年。
突然,我想到了賈西亞‧洛卡 (Federico García Lorca)、三島由紀夫、以及沈從文。
p.s.
洛卡以及三島之死,意義上是很政治的。(臼井儀人之死則否)
差別在於一個被迫,一個情願。
而沈從文,我說的是“小說家”沈從文,基本上也在政治風雲下
扎扎實實的“死”過了一次。
(根據傳聞,北島最為某些論者所詬病批判的一點便是,他似乎太過汲營於獲得瑞典的諾貝爾文學獎,因此極力討好馬悅然甚至瑞典學院與出版界刻意交好,更明顯的將其作品書寫(微調)成可翻譯的狀態而創作著,(但當高行健千禧年拿到,他大概知道自己已無望了。)這是一種意志先行的創作方式。也是一種被政治迫害後所採取的太過“政治”的文學姿態。所以,那可能便被論者認為相當“不文學”了。)
藝術跟人格有沒有正相關的必然關係呢?
論者那樣批評北島,是否也暴露了自己開槍時候所佔據的位置?
蘇黃米蔡中間的蔡,是曾被換過的,但大致說來,
藝術跟創作者之道德往往沒有絕對的必然關係。
而文學,若一旦開始討好,那還叫文學嗎?
做人,不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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