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精神在中國文學作品中的表現,應當首推戲曲作品。詩長於言志,詞善於抒情,曲快於人情。人文精神的崛起首先是基於人對於自身存在價值的反省,是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而戲曲作品正是最集中表現人的作品,這些作品中的人物經由作家主體人格的聚焦放大而鮮明地凸現出來。以下就從元代戲曲入手著重分析其中所表現出的人文精神。
元曲的人文精神是指元雜劇和元散曲所反映出來的一種具有普世性的元代文人的精神世界,或者說以元曲為代表的元代的一種社會文化心理氛圍,一種風靡全社會的情緒思潮。 它的內涵可用一句話概括:浪子風流、隱逸情調與鬥士襟懷融匯而成的反抗意識,浪漫情緒,審美人生。這種人文精神在劇曲與散曲中都得到體現。
我們首先從元雜劇中的男女人物形象、元散曲中的浪子情懷與元曲作家的浪子風貌三個方面來觀照。
雜劇中的生末也就是男主角都有濃郁的浪子色彩。《西廂記》裏的張生自我表白:“我是個猜詩謎的社家,風流隋何,浪子陸賈”,紅娘則形容他:“忒風流,忒敬思,忒聰明,忒浪子”,“敬思”是瀟灑的意思。我們看,第一個定位詞是“風流”,最後一個定位詞是“浪子”。此外像裴少俊、鄭元和等都是典型的浪子。
雜劇中的旦角則大多是浪女,有一些就是所謂“上廳行首”,也就是職業藝伎,如關漢卿筆下的宋引章、趙盼兒等,比比皆是。一百六十個元雜劇中只有兩個壞妓女,其他都是正面形象。最光采照人的形象是趙盼兒,既靚又慧,既有計謀又有勇氣。總之雜劇裏的女角都具有“癡”“浪”“辣”的特點。像《望江亭》裏的譚記兒,是個守寡的官太太,卻被一個道姑撮合嫁給死了妻子的官員白士中,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庭和婚姻,譚記兒靠自己的風流色相迷倒了楊衙內,偷了勢劍金牌,充分張揚了“美”和“力”,整個劇情都表現了元人那種浪子無賴氣息。
元曲所體現的以浪子自居的精神“確實是一種觀念的革命,是明中葉以後思想解放運動的先聲”。元散曲中一多半的作品都是寫的浪子風流的情愛,有明顯的“身體性”, 把風流情愛當作一種人生理想,一種意識形態。“身體性”也就是張揚與身體真實欲望密切相關的情性、人性,專制的社會都以禁欲主義為意識形態特徵,要壓抑“身體性”的文藝。元曲的浪子風流當然只能在一個思想文化氛圍比較自由寬鬆的社會環境中才會流行風靡,成為時尚,元代社會正是如此。
再看雜劇作者。《錄鬼簿》中對元曲作家的描述都有濃郁的浪子色彩:關漢卿:“風月情,忒慣熟。姓名香,四大神州。驅梨園領袖,總編修師首,撚雜劇班頭,”王實甫:“風月營,密匝匝,列旌旗。鶯花寨,明颩颩,排劍戟。翠紅鄉,雄糾糾,施謀智。作詞章,風韻美。士林中,等輩伏低。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
其意義在於浪子風流成了元代的一種人生理想,整個社會以當浪子為榮。有一段雜劇對白特別有代表性。武漢臣《玉壺春》(一說為賈仲明作)裏的“琴童”和他的主人玉壺生的對話:
琴童雲:“相公,你不思取進取功名,只要上花台做子弟,有什麼好處?”正末雲:“琴童你那裏知道,做子弟的聲傳四海,名上青樓,比為官還有好處。做子弟的有十個母兒:一家門,二生象,三吐談,四串仗,五溫和,六省傍,七博浪,八歌唱,九枕席,十伴當。做子弟的要九流三教皆通,八萬四千傍門盡曉,才做得子弟,非同容易也呵。”
這裏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元雜劇裏青年書生們的小廝,都是“琴童”而不是後來通俗小說中的“書童”。這很形象地反映了元代的社會特徵,大家把音樂歌舞放到了更重要的地位,比讀書重要。也就是唱歌跳舞作浪子比寒窗苦讀考功名重要。元代人嚮往的是藝術的人生,審美的人生,到了明清則是讀書作官才是正途的人生。這就是本質的分野。
《樂章集》是宋代浪子詞人柳永的作品集,柳永成了元代人的楷模,關漢卿以柳永為主角寫了《錢大尹智寵謝天香》,讓本來是窮愁潦倒而死的柳永中了狀元,和他眷戀的妓女謝天香成了狀元夫人,這是典型的元代人風格。關漢卿是最傑出的浪子風流的時代化身,他的《南呂•一枝花•不伏老》散曲就是一個宣言:
〈一枝花〉攀出牆朵朵花,折臨路枝枝柳,花攀紅蕊嫩,柳折翠條柔。浪子風流。憑著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殘柳敗休。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裏眠花臥柳。
〈梁州〉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願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分茶,顛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閒愁到我心頭。伴的是銀箏女、銀台前、理銀箏、笑倚銀屏,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並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金甌。你道我老也暫休。占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曾玩府遊州。
〈隔尾〉子弟每是個茅草崗、沙土窩初生的兔羔兒,乍向圍場上走。我是個經籠罩、受索網、蒼翎毛、老野雞,蹅踏的陣馬兒熟。經了些窩弓冷箭鑞槍頭,不曾落人後。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
〈尾〉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洛陽花,扳的是章台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嚥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期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十足的叛逆反抗勁頭,整個兒一個“頑主”,但是一個非常有文化底蘊有藝術修養有人生理想的“頑主”,元人叫“上花台做子弟”。得多才多藝,所謂“十個母兒”“九流三教事都通,八萬四千門盡曉”。銅豌豆,還有水晶球,都是元朝人的切口,也就是“頑主”的意思。這是一種人生觀念的革命。人的個性得到張揚,人的才性得到發揮。同時,作為一種社會性思潮,它起到了宣洩昇華社會苦悶,治療社會疾病的作用。元代人幽默,曠達,開放,反抗性強,敢笑敢怒敢罵,其精神狀態相當健康。當然蒙元的統治也就只維持了八九十年,這就是所謂“元詞(這裏指曲)所由盛,元治所由衰”(李開先)的辯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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