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盛弘
這一切都要怪法國人沒睡飽?——
法國知識分子喊出一個口號:睡覺挽救文明!說法是,以美英為首的盎格魯撒克遜民族所服膺的「拚命工作拚命玩樂」,儼然成為普世價值,過度壓縮時間,導致世人普遍焦慮不堪,失眠者眾,疲憊已成為已開發國家的嚴重威脅,全球化時潮中,法國不能倖免於難;高盧民族原本重視生活樂趣,然而如今,好好吃上一頓後大睡一覺的作風幾近絕跡……天知道,我在另一項調查中發現,法國有兩大特色居歐洲之冠:一是男性最懶惰,二是,睡覺時間最長;法國法律明文規定,工人每周最高工時為三十五小時,低於台灣的四十二小時,更比馬來西亞少上十三個小時。
巴黎科學博物館舉辦過一場名為「生命之道:睡眠」的展覽,把「打盹萬歲」嚷嚷得震天價響,展覽中明言,午睡是寫進生命程式的生理需求;《論睡眠與其他不容否認之樂》一書裡則說,法國人不是在抗議東抗議西,就是在罷工,這是因為無法心平氣和;為什麼無法心平氣和?因為睡不好;為什麼睡不好?因為不能放鬆;為什麼不能放鬆?歸根結柢則是,工作成了評價的唯一標準。工作至上卻導致罷工的後果,這不像是一條貓或狗在追著自己的尾巴團團轉得目眩頭暈嗎?難怪一名激進的法國思想家提出,睡眠可以當作革命武器或行動,以對抗資本主義之毒;他說,勞工應該好好睡上一覺,以取代罷工。
而事實是,法國人顯然覺得他們老是睡得不夠,要不怎麼罷工頻傳?我認識一名來台工作的巴黎女人,每回閒聊我總促狹問起,最近輪到誰罷工了?還好她沒冒出神父修女爸爸媽媽,但有一回她說了,這次輪到上帝!
法國人要罷工,是連上帝也不過問的,我曾在巴黎盤桓過一個星期,適巧碰上展覽館串連罷工,七天足供上帝把世界造好,並有一日的歇息,而我,奔波於羅浮宮奧塞美術館龐畢度中心……有太多的答案深鎖在門後等待我的叩問,然而當時,我甚至問不到復工的時間;幾天過後,我乾脆死了心,白日裡盡情流連於街巷之間,夜裡則到瑪海區酒吧看迷死人的巴黎男女在酒精的催化下開屏;一日,徘徊於協和廣場,駐足看幾名深目挺鼻棕色皮膚的街頭畫師畫人像,這是個永遠吸引人的節目,哪管走到海角天涯;他們以漫畫的方式呈現,掌握被繪者五官的一個特點發揮,期使達到滑稽突梯的效果,但是,或由於技巧簡陋,或由於態度散漫,遂使得他們的畫法粗俗,本身也成了一個玩笑;遊客兩兩三三,甚至比畫攤寥落,而我,反正展覽館不得其門而入,時間闊綽,很可以揮霍。
一會兒後,一個閒晾許久的畫師以英語輕聲招呼我,我微笑搖頭說不;他的態度迂迴了起來,問我所來自,我雖回答,但開始砌起心房;緊接著他誇我眼睛好鼻子好嘴巴好樣樣都長得好,虛榮漲潮,心房潰堤;他再拋來,你當模特兒讓我練習好嗎?免費的!我聽到「模特兒」一詞,不免有點腳不著地的飄飄然,卻對「免費」敏感,哪有這樣好的事:免費?他點頭;免費?他又點頭;免費?我問第三回了,好像魚兒咬餌浮標點點點,他重複我的話說,是的,免費!但是,他附到我的耳邊低聲說,但是不要讓別人知道了。
是你說免費的喔!說著,我坐上小板凳,貪小便宜畢竟占了上風。
他執黑色簽字筆在畫紙上揮舞,同時與我閒聊,狀甚親切,而且自信;不一會兒,他冒出,等一下如果你喜歡我的畫,可以買下。這個句子像公主床墊下的那顆豌豆,立馬被檢選了出來。如果不喜歡呢?他回答,如果你不喜歡,可以踢我屁股。我直接回嘴,我不會付錢的。他倒不以為意,很快將工作完成,秀給我看;那畫,下意識地我扁扁嘴,那畫還真醜,不是因為肖似本人而醜,而是毫無章法可言,但是他問我喜歡嗎,我仍禮貌地笑著回應,還不賴。他說,二百法郎。
至此我確認了這是一場訛詐,維持住風度應對:我再三問過你,說是免費的!他涎著臉,一百法郎好了。幾番往返,聲量提高,身旁幾名遊客愕然望著我們倆,他沈下臉問,你怎麼了?給我五十法郎。我氣不過,翻臉覆他,門兒都沒有!決然轉身離去。那風度想來雖然神氣,但彼時心裡七上八下,真怕他會追上前來。
出門在外,地生人不熟,怕的也就是撞上這款代誌,但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到處都有,超越了種族與地域,仿效「次文化」的說法,可以稱之為「次人性」嗎?眼光回望東方,就有一回在香港,我打定主意要買某款式數位相機,至彌敦道上詢價,商家出價極低,我心想,果然購物天堂,找對地方了!但是商家說,現在店裡沒貨,你先刷信用卡,我再遣夥計去取;等待時,對方毫不怕麻煩地向我展示其他機種,隨我把玩;一二刻鐘後傳來消息,說是沒有我要的那款貨色,他好紳士地在我面前將簽帳單撕成碎片,先生,那你看看其他的吧,你剛剛拿的那一款不錯,這一款更好,比起你要買的那一架在功能和價位上都划算,我們便宜啊,全香港找不到第二家!我搖搖頭,對機器我不在行,行前便請人比較過了,非要那款不可:實在很抱歉,浪費你們時間了!
誰知第二家也是這樣,第三家也是……全香港偏偏都缺我要的貨!這些店家看起來都實誠,有些年紀很輕,感覺很嫩,看到他們跑進跑出,六月的陽光在額頭上逼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真有那麼一時半刻我鬆懈了,心想,乾脆換個機型便是了,幹嘛固執。但我還是一家一家去問,從中午直問到了傍晚,從彌敦道直問到了天星碼頭,終於胖胖的老闆說,貨我們有,但這個價要付現金,你先去提款,提款機就在隔壁;我老實巴交地領了現鈔,站在他面前,夥計在爬上爬下找機器,我面對他要我看的其他機種一概不動心也不動手,十分鐘後,得到的答案還是,貨沒了。
一時我才會過意來,這根本就是一場騙局,整個香江商人聯手編織的一個網羅,我耗費了登機前的一整個下午,卻還對他們一再地說,實在很抱歉,浪費你們的時間了。
巴黎的那番遭遇能夠全身而退,我在忐忑之餘,很感覺到得意,殊不知這是撒冷王麥基洗德對牧羊少年聖狄雅各說過的,「新手的好運道」,好像第一次玩牌的人,總是會贏;加上,巴黎之前我在英國待過兩個月,我眼中的英國是「君子國」,雖有放不下的身段,但保持著讓人安心的距離;我是既錯估了自己的能耐,又誤判外在環境,把隨著行李打包出國的幾許對陌生人的戒備都給鬆懈了,稍後難免還有一場風雨等著我,預警的舞台則選在羅浮宮前廣場:
當我又眼巴巴地兼程來到羅浮宮,再度被拒於玻璃金字塔前,一時不知該往拉丁區去再坐一回雙叟,或踅往巴士底歌劇院的方向,一名衣冠儼然、面貌俊秀的年輕黑人擋住我的去路,他展示了他的非洲母國兒童苦於貧和病的照片,希望我連署呼籲政府重視,他說,只是簽個名;名,姓,年紀,國籍,城市,等等,卻赫然在最後一欄是捐獻的金額,一時我頗感到騎虎難下,雖不甘心這樣不明不白拿出錢來,但若斷然拒絕,豈不明擺著自己一點愛心也無,我掏了掏口袋,遂把幾十塊硬幣全遞給了他。
如果這真是一場騙局,那他所利用的,與其說是我的同情心,更多的卻是我的虛榮心。
同鄉之誼是另一項取得信任的手段,學校課本裡早讀過了,國父孫中山先生蒙難於倫敦,受的便是自稱老鄉的人的害;聖狄雅各賣掉他的羊,搭船到埃及尋寶,聽不懂一個說埃及話的酒吧老闆的警告,硬生生任一個和他同樣講西班牙語的年輕人訛去了所有的錢;或是,後來我如喪家之犬離開巴黎,搭TGV直奔亞維儂,遇見一名來自新加坡的年輕女孩,她也是一個人自助旅行,能說簡單華語,雖不太流利但溝通無礙,我們相偕參觀教皇宮,彼時高行健獲諾貝爾文學獎剛滿一年,他的水墨畫正在教皇宮裡展出。購票時,女孩說她身上只有大鈔,要我先付,沒有多猶豫我便掏了錢,售票員問,要不要買教皇宮和聖貝內澤橋的聯票,她搶著代我回答了要;兩人並肩入內,一開始還互相討論,你來我往,後來我專注於高行健的作品,彎身品味並說著我的想法,說著說著,我感覺到那些話語終於失去了它依附的對象,我沒有馬上回轉頭去,只安靜地感受著一室空寂,正如其中某些作品所昭示給我的。
走出教皇宮,我在廣場邊露天餐廳咬嚼法國麵包,輕啜白酒,並釘著教皇宮大門,我在等待著那個女孩的出現,喘氣吁吁告訴我,我剛去把大鈔換了開來,來,這是應該給你的。我有一絲黯然,不是為了區區幾十法郎,而是我對她的信任落了空,不,我甚至沒有想過信任這個命題。
雖然關心的,超越了金錢而達到人性等抽象概念,但這一切的基礎畢竟還是錢;大陸十八省電視台曾聯合攝錄「中國當代文化名人錄」,想製作錢鍾書專輯,遭婉拒了,主其事者誘之以重利,不料錢鍾書回他,「我都姓了一輩子『錢』了,還會迷信這東西嗎?」名韁利索,能不遭其挾持如錢鍾書的,不多見,高陽曾作一聯:錢有兩戈,傷害多少親族朋友;窮只一穴,陷害無數英雄好漢。大抵更接近人生的真相。
在我國,畫個 ,便能明白指涉的是「錢」;老家閣樓上存有一金魚缸的清代通寶,不能花用,用來懷舊倒很適當;這些通寶造形便如 ,外圓內方,取的不知是不是天圓地方的含意?少年時候,每在農曆七月初七七娘媽生當天,爺爺會取一枚通寶中穿紅線,讓我們戴在頸間,一看就知還未成年;由 這個符號,我聯想到了一種生物,它在生物界裡獨樹一幟:真菌。
真菌由類似動物角蹄的成分組成,但它不是動物;它的體內不含纖維質,也不是植物。雨林中有豐沛的濕氣,所以它能活在地面上,低矮的樹叢間結一張網,捕住落葉後,白色菌絲迅速攻城掠地,分泌出酸液分解纖維質,並在這液化組織中成長壯大;如果環境裡的溫度濕度不夠,則寄生在宿主體內或潛入地底;BBC製作的專題中,大衛艾登堡錄以他一貫沈穩而令人心安、有說服力的聲音說,真菌沒有枝幹沒有根部也沒有葉子,通常它不過是由一堆纏繞的細絲組成,這些菌絲能夠分泌消化液,再吸收經過消化的液體,並藉此生成更多菌絲,進一步搜尋其他死去的植物,不過纖維質中所含的氮極少,為了要得到氮,有的真菌會捕捉活生生的動物……畫面中,顯微鏡下幾近透明的真菌,宛如花朵綻放一般,生成一個又一個繩圈,這些繩圈會分泌化學物質,誘引線蟲向它靠近,當線蟲一頭鑽進繩圈時,真菌驟地收緊繩圈,線蟲一命嗚呼,真菌以此獲得它所需要的氮;這一切都在地底或死亡的植物體內進行,盛行於真菌繁殖期間。
當線蟲以赴死的決心游向真菌,義無反顧地鑽進繩圈,繩圈倏地收縮,緊緊將線蟲縛住,就是這一個畫面讓我想到 ,不僅因為形似,更是感覺到 也就是一個圈套,誘惑著人向它伏匐前進,甚至明知將遭它緊緊縛住也在所不惜;或者,感覺到那就是一個關卡,那樣窄的一個入口,把良知和道德都給摒拒在外了。
南下亞維儂前,因為等不到展覽館開門,我決定縮減在巴黎的天數,最後一日就於旅館附近的蒙馬特區隨意晃晃,自然便往聖心堂的方向走去,斜坡上發現聚集了一群人,鐵讓磁石吸引過去一般,我也湊上前來,兩個深目挺鼻棕色皮膚的男人被圈在中央,一個蹲在石板路上,不斷變化著三個倒蓋的杯子,其中一隻杯子裡藏著一顆球,另一個站著,向圍觀的人吆喝下注;一名年輕女孩遞出一張百元鈔票,一下子便輸走了,她一臉懊惱;我冷眼旁觀,心想,這不就是個最原始的騙術嗎!怎麼還有人笨得掏出錢來?又好不捨得地看著下一個犧牲者;好賭畢竟是天性,報載英國人是連兩隻蒼蠅停在牆上,他們都可以賭哪一隻爬得比較快,或是知名足球評論員約翰蒙特森在他眾多知名「蠢話」中,會否先說出「這真是緊張的時刻」?首相在預算演說中將喝幾次水?婆婆能活到一百歲?羅琳會讓哈利波特死掉?等等,都是下注的標的。
一會兒後,我看得入了迷,搞不懂為何這些笨蛋老是下錯注,便鑽進內圈,順勢掏出皮夾,將一把現鈔拿在手上,就這樣,好篤定地賭了一個杯子,旁邊有人勸進,他們在嘰哩咕嚕說著些什麼我聽不懂的話,好熱情好激動,站著吆喝的那個男人釘著我瞧,伸過手來很輕巧地從我手上將那把鈔票拿到他手上。
好像輕輕地盹了過去一般,一陣惋惜聲將我喚醒,我張口,無言,也就認命轉身,人群自動讓出一個隙縫給我,迎面一個高大如屏風的女黑人,她在懊惱地教訓我,我沒聽進去是什麼,但知道她在為我抱不平,責怪我為什麼輕易讓人擺佈,我禮貌地一笑,點頭致意,女黑人被那兩個男人喝叱一番,推推搡搡地給挪到了圈子外去。
我頹喪地走在街頭,心裡一盤算,這回自以為聰明的損失是,一千餘法郎。
之後的行程,我每見到深目挺鼻棕色皮膚的男人,都提高警覺,沒意料到的是,下一個給我一擊的,卻是同樣黑髮黃膚說著華語的那個新加坡女孩。
說過「文學是苦悶的象徵」而為我所長久記憶的廚川白村,曾在他的《出了象牙塔》一書中提示,「因為路上有失策,有為難,所以旅行才有趣,正如在不如意的這處所,有著稱為『人生』這長旅的興味;」他說,「正因為人類是滿帶缺陷的永久未完成品,所以這才好。」儘管如此,這畢竟不會是愉快的經驗;更且,我不能不想像,這些騙啊詐啊欺啊瞞啊等等的,根本不是「次人性」,而就是人性的一部分,月有陰晴圓缺,太陽帶來白日同時有黑暗,這些騙啊詐啊欺啊瞞啊等等的,能不能說它是一種技能,是為了求生而展現:也是BBC的節目,也由大衛艾登堡錄解說,他說有一種鳥叫杜鵑,以其啼血和不負責任而聞名,牠慣常把蛋下在其他種類的鳥的巢裡,這些不同種類的鳥有大異其趣的反應:澳洲扇尾鴿渾然不覺,既為杜鵑孵蛋又為杜鵑育雛;非洲小織巢鳥則在主巢之外織上又長又窄的通道,杜絕了體型較大的杜鵑的入侵;另有一種體型和杜鵑相當的織巢鳥不能如法炮製,卻發展出能下各種不同花色的蛋,這樣,只有一種紋路的蛋的杜鵑只能瞎矇,一旦花色不同,織巢鳥便毫不客氣將其踢出巢去……
大自然給了我啟示:人生就是一場攻防戰。這樣一想,我也就比較釋懷了;懷抱著這樣的想法我踏上西班牙,在這個頻被警告說大街上都會遭搶的國度裡,我,因為當心而放心。
本文發表於2005.4[印刻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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