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他
●王盛弘
回老家過年。
過年是除舊佈新、展望未來,老家卻四界都是我的過往,青春的標本與,殘骸。
好有興致地我瀏覽著兩冊厚厚的日記,複習或更像是偷窺一個少年的心事點滴,默想過去之我走過如何的軌跡而成為現在的我,突兀地,一張資料卡從日記本裡掉落,上頭載記了十多組通訊資料,我試著反覆叫出每一個名字,要把他們召喚到眼前,卻有幾個如氣味散逸於風中了;但有一個,身影依然清晰,我聚焦於它,好像小時候惡作劇,大太陽底下拿放大鏡對準緩行的螞蟻,終於輕煙一股飄出,螞蟻蜷縮,成一點焦炭。
這個人,我以為已被我封殺於生活之外,以後無退路的方式斷然銷毀任何可以讓我找到他的線索,沒想到日記本裡卻還遺有一組電話和永康街的地址,雖則,我知道他早已經搬離了那裡。
小心將資料卡以本來的姿勢重新夾進日記本,片刻後又抽了出來,凝視;我拿起手機,撥出電話,嘟——嘟——鈴聲在午夜裡格外聽得清晰,我一聲一聲計數,三。四。五。嘟——嘟——
那不是我第一回到「公司」,卻是首次敢向春秋閣一帶靠近,我一蹬,坐上蓮花池畔的水泥欄杆,好忐忑,不知如何與來來往往探詢的目光交換熱量。看看月亮,月亮無語。看看大王椰子,大王椰子在風中招搖。看看遠處近處叢樹裡有人影子在穿過來越過去。
我剛從一場長輩安排的相親晚餐中脫身而出,正打算找間小旅館住一夜,隔天再返家,途經「公司」,一時興起,遂落車,踅了進來。
後來,他走近我,和其他人來回踱步猶豫遲疑而終於作罷不相同地,他好直率問我,為什麼不喜歡剛剛那個人?我為難地看著他,甚至聽不懂這個提問,思慮稍一盤桓後才理解到:雖只是沒有回應,但在這裡,代表的其實就是拒絕;他不失謹慎地主動找話題漫談,年紀看起來並不比我大太多,但是老練、世故、沉穩,而且和善。
我們沿著蓮花池緩步,走了一圈,又走一圈,我們要繼續這樣走下去嗎?他以好平常的語氣問我,你敢不敢到我家?不像是挑釁,倒像是大男孩的惡作劇。
九月三日,一九九五年,那天。
九三軍人節。他是名職業軍人。
翌日早晨,他送我搭車去,就在他家巷子口,永康街口信義路上,和昨夜的健談不相同地,缺少了夜色掩護,我們相對,好陌生,市聲是一條大河將兩人阻隔開,直至249路公車如渡船遠遠駛來,他才從口袋掏出一張紙片,壓到我的掌心裡,記得給我電話,或寫信給我。我點頭說好。車子靠站,他拍拍我的肩膀,是兩個男人之間的義氣,但多了一分情意;記得跟我聯絡!他又叮嚀一遍,有點落寞,好像說了再見,就不會再相見了,這樣的感受是我當時所不能夠理解的。
車窗外,他逐漸遠離視線,我回過頭去張望,急切得好像看最後一眼,終至於他完全消失,但是他的形象卻不斷地壯大,壯大,不斷地,很快充滿了我霸占了我;回程火車上,雖因一夜沒有成眠而疲憊不堪,我仍始終無法入睡,腦子裡有一座活火山在沸騰,我反覆重建昨夜的場景,備份檔案就怕電腦當機或中毒。
我知道我必須為昨夜發生的事找到定義,方能夠歸檔,暫時放下。
很快地我找到了它的意義,通過了它經過了他,我才是一個完整的人。
一個星期後,你再度北上,見到伊,才落實了七天的熱烈想念,確認那不是一場虛擬的遊戲、無性繁殖的自我增生;伊讓你到辦公室找伊,職場的人際網絡無疑地對圈裡人來說,是最私密不願輕易向同路人揭露的,而一個勤勉於專業的形象則輕易擄獲了你,伊既表達了對你的信任,也表現了自身的魅力。
剛巧碰上中秋節,伊說,讓我下廚露一手給你瞧瞧吧!好得意。我幫得上什麼忙嗎?你在僅容一人旋身的小廚房裡,好心虛地東摸摸西碰碰,倒是越幫越忙了,伊摩摩你的頭親親你的頰,把你送出廚房去,去去去你看電視去,待會兒你就派得上用場了。
你坐在以潔癖收拾成的客廳裡,望向廚房,看伊洗洗切切,好熟練;偶爾伊回過頭來,四目相交,你不習慣表現深情,遂向伊作個鬼臉,兩人哈哈哈;許多時間過去,伊捧了個托盤走來,棕色炸香菇、麥色琵琶蝦、翠色杏菜湯、油光水滑乾拌麵,如果食物也分美醜,它們便都是走臺步的模特;伊說,現在輪到你忙了,你的任務就是,把菜吃光光。
飯後,兩人走在小巷,月亮圓在天邊,石榴花在牆後探頭探腦,徐徐吹來的是清風,市聲被擋在天外;走進大安森林公園,緩坡上坐下,月亮圓在天邊,黃槐怒放一串串,徐徐吹來的是清風,市聲闖不進你們的心間。
好擔憂地突然伊問,我年紀大你好多,等你長大,我就老了。你毫不遲疑對伊說,我們一起老啊。伊握住你的手,十指交纏,緊緊地。
草地上有人燃放花火,咻--你們同時仰頭,同時發出了好大的一聲,哇!
宛如花火,你們的戀情一樣好低的燃點(低到太陽底下用放大鏡聚焦就能夠點燃嗎?),一樣的美麗也一樣的,短暫。
事情發生在閏八月,鄭浪平關於臺海兩岸全面攤牌的預言沒有成真,但是你和他,毫無預警地,卻走進死巷裡;那日,原本打算逛花市,這下子去不成了,兩人坐在客廳裡,面對面,無語,默默,好些時候他才開口,用問句的形式而其實是決定,溫和但沒有退路:你要不要先回家去?你低首,無意識地以指掌摩挲著另一隻指掌;胸口一酸,臟腑一時化為味蕾,在感受著酸承受著酸,有一股什麼衝上來,你躲進洗手間裡頭去,水龍頭開到最大,花花花地響,你嚎啕,水龍頭花花花地響。
後來,淚水也沒了,聲音也沒了,只剩下乾嚎,抽抽噎噎。
隔著一扇門,你聽見音響開得很大聲,人講這人生海海海海路好行/唔通轉頭望/望著會茫/有人愛著阮/偏偏阮愛的是別人/這情債怎樣計較輸贏,歌聲像風飛沙,這世界的美也籠罩住醜也籠罩住,你的內心逐漸沙漠化,好乾渴,喉頭也是眼眶也是,就著水龍頭你狠狠地喝水,自來水一下喉頭淚水湧上眼眶。日後你看到辛曉琪在〈領悟〉的MV裡抱著馬桶痛哭,朋友很不屑地啐一聲,煽情,你卻明白,一點也不。
短暫的美麗之後夜空驟黯,更顯得寂寥。
接下來的兩年,你像一隻影子一般追尋著他,不斷放大兩人相處的愉快細節,哺餵著你的相思;他已經下了一個決定,而你,以為可以回到他下決定的那一刻之前,改變某些變數,讓結局以你希冀的方式重新鋪演。
這兩年間,他買了屋,你無心升學,他搬了家,你北上工作,兩人也曾在你屢次的要求下碰面;他一樣的沉穩而且和善;他對你說,對不起,當時還有另一個人;他把你寫給他的信交還給你,一大捆,你發現有些甚至沒有開封過。
終於,他再一次答應與你碰面了,電話裡他說,明天再跟你約時間地點。翌日,你有掩不住的焦躁,電話鈴聲每回都打亂了手頭上工作的節奏,直等到同事全下了班,你自己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感覺時間是一堵牆向你層層逼近,終於沒有了退路,你撥出電話,嘟――嘟――嘟――接通了,你問,今天,我們――他猶豫著,回你,今晚有《X檔案》,我們約改天吧。
掛下電話。
時間這堵牆緩緩往後退去,不再構成威脅,你用力吞了吞口水,不讓眼淚掉下;到這裡就好了,你喃喃,就到這裡,你把記事本裡他的聯絡方式用立可白塗去,你喃喃,不夠,不要給自己退路,你拿出美工刀,將刀片蛻出,銀閃閃的好鋒利,你把記事本上他的名字電話地址挖掉。
記事本上留下一個空洞。你的心空空洞洞。
離開辦公室,天已大黯,初秋時分仍然懊熱得很,你沿著館前路緩緩走去,經過兩隻銅牛,穿越旋轉門,站到水池邊,那是你們初次見面的地方。
他曾經交給我一個信封,信封裡裝著一首短詩,長二細明體印在白色宣紙上,詩末署名,鈐上一枚朱泥小印,好雅致,和我曾去過的他在永康街的小屋風格很像,和他自廚房變出的菜色風格很像,也很像他拒絕我的時候的優雅;這樣講究身段的一個人,在我身上烙下了無法磨滅的一些印記。
如果,不是他也會是另一個人,許多年後當我來到他當年的年紀,並如同向車窗外的風景告別一般地我逐漸年長於當年的他,我越來越明白,如果不是他也會是另一個人,在我生命裡扮演這樣一個角色,於那個晚上把我引領了進來,並陪我走過一小段路。
但因為是他,既然是他,也就不會是別人了。
嘟――嘟――電話鈴聲繼續響著,終於接通,喂,聲音粘稠,我啊地一聲好抱歉,把你吵醒了,對不起!伊說什麼事情啊,睡前才剛通過電話的不是。我說沒事沒事,只是要問你,除夕要不要到我家圍爐?伊回我,台北我也有家要團圓。我說,來嘛來嘛,除夕到我家,初二我再陪你回娘家。伊在電話那頭傻傻地笑。傻傻地。真是個小傻蛋。
切斷電話,我小心把資料卡夾進日記本裡,以它原本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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