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得有味道
●王盛弘
阿公過世後,家人收集他的遺物,堆到圳邊,準備一把火燒化到他去的那個世界,火苗已經嗶嗶剝剝地坐大,我突然瞥見一隻棗色木箱,急伸手拖到身邊來,左手虎口給燙出一球水泡,留下一個花斑至今可以目視;我得空便搬出箱子,拿棉花沾嬰兒油擦拭,好像阿公還在世時,我老愛撫摸他油亮的光頭;一隻舊箱子就這樣養出了走雲一般的紋路,母親看了,很放心地從衣櫥底部把她當年嫁妝之一的一隻木箱子,也交給了我保管。
兩隻箱子,如今一隻裝著信件,另一隻裝著的,也是信件,全都是少時與同學朋友的筆墨往返;想想,如果當時不是因為遠方總是有人願意傾聽,如果當時不是因為遠方總是有人願意傾訴,我貧血的青春,更會如何讓人頭暈目眩啊。
我似乎讀過,胡適之先生身邊一直帶著一隻皮箱,隨他奔走各地,那皮箱裡裝著的,滿滿是信件﹔我一直希望也能夠如此,可是終究沒能夠,十七歲離家北上後,那兩隻木箱便躺在我的床頭積灰塵。
可是,我寫信的習慣並沒有因此「蒙塵」,我寫給許多願意讀我的信的人,甚至寫給自己:旅行時捎給自己一張到此一遊的風景明信片,學Post Art,自製風格殊異的卡片寄給自己;當然,就像許多讀者一樣,我也寫信給作家,向他們表達敬仰之情。
這許多年來,頻繁通信的,每有更易,好像每個人都只能陪走一段路,到了一個岔口,互道再見,有了新的友伴,而必然又在另一個岔口分道揚鑣,事到如今,已勉強自己不能感傷。近五六年來,與我保持書信往返的,只剩琦君阿姨一人了,她是散文名家,曾感嘆過,許多年輕作家接近她,為的是要她寫序推薦,待她寫過序後,對方也就從此不見。而我,從無所求,只是分享,或許因此才能維持長時間的聯絡吧,但,我卻領受得更多。
會興起寫信給作家琦君,是因國一時在課本讀到〈下雨天,真好〉,第一封信寄《中華日報》副刊轉交,信上與她斟酌如何稱呼,她回信說,叫我奶奶或阿姨都好。我衡量她比母親年長,而稍幼於外婆,比起祖母更是年輕許多,遂同她在《琦君寄小讀者》中的許多小讀者一般,稱她「琦君阿姨」。這一叫,轉眼間十餘年過去,往事明明明晰如在目前,時間卻硬是悄悄為它竉上一層懷舊的暈黃。
中學時斷斷續續與琦君阿姨通了六年信,考上大學後也曾往返,寥寥幾次即止,直到退伍後,我才又開始與琦君阿姨通信至今。
琦君阿姨出身豪門,父親(實為大伯父)為北伐名將,電視劇《橘子紅了》裡的排場,恐怕還嫌寒酸;琦君阿姨自幼練字,受過極嚴格的訓練,塾師每每在她練字時,自身後抽筆管,以驗證氣力灌注否,所以她的字草,但並非沒有章法,應該隸屬行草,初時,我往往只能猜著讀,聽說當年華副便有專人「翻譯」她的字跡,但幾封信後,我也就能夠大致無誤地辨讀了。
我把她給我的信與卡片依時序收在檔案夾裡,若果我能有子嗣,我會希望他們一代傳一代。這五六年來得信三十餘封,不算多,但從沒間斷﹔這一段時期我初出社會,希望與失望交織,堅持與妥協互噬,翻開信頁,她一再地為我介紹工作,一再地分析不同職場的性質,一再地教導我要如何與長輩交誼,每在重要段落,她用紅筆或黑筆加以畫線畫圈要我注意,可以說我是同時在書裡書外感受她的溫暖。
琦君阿姨的文章以溫柔敦厚知名,識者稱「哀而不傷,怨而無誹」,算是切中要點,卻少有人提及她的幽默,一回,我寫信告訴她,想寫寫她文章中的幽默,她回信說:「我幽默嗎?」是的,回顧往事固然淚水多過於笑聲,回到日常生活,尤其素描夫婿李唐基時,每每草草幾筆便讓人發笑,江浙妻子四川丈夫台灣女僕因方言產生的笑料,在《煙愁》一書中屢屢提起,宜乎當作相聲的橋段,博取幾聲當下的哈哈哈;琦君阿姨是浙江大詞人夏承濤的高足,寫有《詞人之舟》是最佳入門書,梁實秋譯畢《莎士比亞全集》時,她填詞相贈,將麻將術語「雙龍抱」、「清一色」帶入古典詩詞,玩戲中見功力,對自稱「不薄今人愛古人」的散文家來說,這也是她的幽默。
九八年,隱地先生找我校對《煙愁》新版本,並責我寫一篇校後記擺書末,後記中竟將李先生寫成唐先生,書印出後我才發現,十分惶恐,急寫信向琦君阿姨及隱地先生請罪,隱地先生從廈門街回我電話,要我莫放心上,琦君阿姨則自紐澤西寄來一信,信很長,其中一段說:
新版《煙愁》由隱地寄來一本,謝謝你代為細細校閱,並附你的感想文章,我一直要給你寫信而無時間。我們可說是文章知己,你的文章使我非常感動,有你這篇文章附在書中,也可更增強讀者對此書的信心了。你寫錯了李為唐字,沒有關係的,許多人都喊他唐先生,因為他的名字很容易使人弄錯,好在唐朝就姓李,他並不吃虧呀。一笑。隱地說會改正,你不要過意不去了。
以「李唐天下」來化解我的尷尬,這樣的幽默,我覺得段數很高。讀琦君阿姨的書本數將近半百,至此我才反轉頭去注意她作品中的幽默。身為讀者,多是先從文章中想像、形塑作家身影,能夠先感受到作家的真實性格,再從文章中找對照、驗證,這是多麼難得而特別的經驗啊。
千禧年十月間,一封信躺在我的郵箱裡,字跡極其陌生,發信地點更與我毫無淵源,拆信一看,是個陌生人,毛筆字寫著:王先生,頃接琦君阿姨來信,告知您的信她已收到,因右髖骨磨損,必須動大手術,待其病癒再為您回信,謹此相告。
這些年來,愈來愈頻繁到甚至每封信她都會提起飽受風濕之苦且眼壓過高,不能多讀書不能多寫字,我每次去信都告訴她不必急著回信,然而,她從來沒有延誤過,甚至病中仍然掛念。她在來信中曾提起,李先生笑她,把一天中早晨這最好的時光都拿來回讀者的信了,如果用來寫稿,該能寫出更多好作品。然而她說我很高興回讀者的信,讀者的鼓舞是寫出好作品的動力。
我曾經僅憑一篇文章或三兩行激賞,寫信給無名作者,都如大海沉石,讓我檢討起自己是否冒犯或攪擾了他人的尋常生活;琦君阿姨的回信卻總是先表明「你某月某日寄出的信什麼時候收到」,以防郵誤,相較之下,人格特質更讓我感到溫暖。常聽人說,散文是人格特質的反映,讀琦君文章,與琦君阿姨書信往返,當信不誣。
我向來覺得自己缺乏創造力,所以總是留心身邊人的作為,什麼應該做的就試著模仿,什麼不應該做的就盡量避免,琦君阿姨從不拖欠「信債」便讓我奉為典範,因此也才知道有信必回著實不容易,尤其在此電子郵件盛行的時代。《一隻男人》出版後,我才發現自己的文章原來也有三兩個人在讀,他們透過出版社轉來信件與我分享生命經驗,厚厚一疊信紙,熱情、真誠、迫不及待想說些什麼給我聽,我總是盡快回覆;電子郵件更是不少,固然大多數慎重其事,但也有些只留下一個「嗨」,或三兩字寒喧的,甚至沒有署名;聽見門鈴響起,匆匆趕去應門,卻發現門外空空如也,我該敞開門扉嗎?
雖然我對電子郵件潮的來襲,多少抱著隨波逐流的態度,不抵拒,也不大開門戶,自毀長城,但我畢竟了解到腳踏車發明後,人就不甘於只是走路,機動車問世,人力車馬上落入舊時代,能飛上天空了,哪能再安分於地面生活。少數人的抗拒或不聞問就如狗吠火車,能有人願意自車窗探頭揮一揮手道聲再見,已要感到安慰;我曾訪問過科技界大老李國鼎先生,他說,科技的發展是沒有止盡的。我想,Email自然也將會成為下個世紀的人留在這個世紀的鄉愁,至於寫信,就更不只是天寶年間的往事了。未來太迢遙,且看今朝:寫信這隻木箱子,雖然是從一堆即將火化的遺物中搶救出來的,但經過摩挲照顧,也依然能保有光澤,不能如新,卻舊得有味道。
去年年中歐遊前,我本希望慎重地在中副「大師的薪傳」專欄中介紹琦君,擬了一個似乎不曾在她的文章中見過的問題寄到紐澤西;信發出後,我頗感幾分後悔,因為問題稍嫌私密了﹔回信時沮喪和高興摻半:她仔細地回答了我的問題,並不迴避,卻在信末拒絕了報導:我只是與你談心,千萬別寫我,拜託拜託(字旁有紅筆畫線)。不幾天又收到她的一張短簡,重申拒絕的意志:
你的一片誠心,我很感動,但因為我已偌大年紀,請你千萬千萬不要為我寫報導,以免惹人笑語。我是真心話,請你千萬千萬能原諒。
幾行字都用黑筆在旁畫了線,我的一片誠意,看來反倒給她帶來困擾了,對於這件事,不能為她寫篇有分量的報導、卻反倒打攪了她,我一直耿耿於懷。
歐遊兩個月有餘後回台,聽說琦君阿姨來過台灣,已經去了大陸又將返台十日,住在亞太會館,我思量甚久,不知該否前去拜訪﹔考慮到她年紀已大而身體有恙,我終於錯過了這一次機會,但不知怎麼地,我並不覺得遺憾,或許紙筆之間,已是形象具足,見不見面,則屬畫蛇是否添腳的問題了。
本文發表於「幼獅文藝」,2002。
圖說:大嶼山天壇大佛,2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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