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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6-24 13:12:54| 人氣37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台北】嚇死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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嚇死鼠
●王盛弘

  公車轉進松江路,遠遠地我看見分隔島上兩個女人正在跳著舞,都拉高裙襬,都左張右望,都嘴巴大開或許一邊舞一邊歌……車子駛近我才發現哪裡有城市嘉年華,根本是兩個女人同時都在躲一隻小鼠。

  小鼠東闖西竄,闖竄不出兩人一進一退踢踏踢圍出的空間。

  車子靠站,兩個女人發現了生路,急往車廂裡躲,嘴裡直嚷嚷著,嚇死人了嚇死人了。前路豁然開朗,小鼠以最近的直線距離逃到馬路另一端,一溜煙沒入下水道裡,看得一隻循蹈規矩走斑馬線的流浪狗楞了一楞。車廂裡,兩個女人還在驚恐地嚇死人了嚇死人了地喊。

  不知小鼠躲在下水道裡又是如何喘不過氣來地嚇死俺了嚇死俺了地吱吱亂叫呢。

  還有比兩個女人更嚇鼠的,鞭炮。

  秋穫後,大地一片坦蕩,鼠穴暴露天光之下,一群孩童由一名自然產出的孩子王領軍,帶著沖天炮、水鴛鴦、唧唧仔炮來到田野間,瞄準洞穴,眾人分散開去,就近各找一個穴守著,心裡緊張又興奮,希望待會兒鞭炮炸開後,鼠群由自己看守的這處逃出。

  然後,就是一場兵馬荒亂,我們跌了跤、互撞了頭,甚至吵嘴,有人哭得一臉鼻涕眼淚,總算十次裡有三兩次抓住一隻肥如爆發戶的老鼠。這遭俘虜的老鼠並不用來當作玩物,更不會畜養成家寵,而是果腹。電影《太陽帝國》中,住集中營的富家子不能忍受配給的米糧米蟲纍纍,讓人教訓以這正是蛋白質的最好補給。身旁觀眾看了多發出作噁的聲響,我則會心一笑。他們若知道《馬橋辭典》神仙府裡馬鳴自瓦缽取出一條醬閹金龍(蚯蚓)嚼進嘴裡,冒出一股溲氣,大概會當場翻胃,躲進廁所裡吐酸水。

  馬鳴說,「蝴蝶有美色,蟬蛾有清聲,螳螂有飛牆之功,螞蝗有分身之法,凡此百蟲,採天地精華,集古今靈氣,是最為難得的佳餚」,又太過於唯心了。我們,二十餘年前台灣中部一個叫做竹圍仔的小村,釣青蛙、追河蟹、摸泥鰍、採蚌,除了蛇,包括老鼠,都可以豐富菜色,為孩子的一身皮包骨加一點油水。

  老鼠抓來,囚進捕鼠籠,籠上綁一條麻繩,垂懸進水井,沒頂,不多時井底裡不再傳來掙扎的聲響。一鍋滾燙沸水等著,泡一會兒,剝皮,砧板上去頭去尾,剖腹掏清內臟,便是尋常肉類,如雞如鴨或是牛羊豬肉,煮熟後放一把麵線,起鍋前滴幾滴麻油,加一鬆指米酒。唏哩呼嚕,呷得骨頭不剩。

  一回,鄰家阿婆殺自家養的雞,我蹲一旁觀看,沒來由的一陣感慨,突然冒出,唉,一個性命就這樣沒了。結果我讓阿婆舉著亮著鮮紅的菜刀給趕出門去,她叫道,死囝仔,以後再不准到阮厝來!地板上滴下一滴鮮血淋漓。另一回,當兵時我照顧過副聯隊長養在鴨寮的兔子,由楚楚可憐到壯如戰馬,結果一個假日都讓伙房給抓去用橡皮筋捆住脖子一命嗚呼,上了餐桌,副聯隊長還要我多動筷,我坐在那裡,禮貌地扒著飯,只差眼淚沒有掉下來。

  但是,老鼠由天地生養,還敗壞農作,沒有情感糾葛,我吃得挺安心。

  我曾在當藥劑師的遠房親戚家櫥櫃中看見過一隻玻璃瓶,藥水泡著一瓶子仔鼠,粉嫩嫩的幾近透明。我看得恍了神,親戚過來說給我聽,這是實驗用的,莫驚。要我莫驚,卻又告訴我,廣東有道名菜叫「三叫」,筷子挾起時一叫,脣齒之間一叫,滑下咽喉時又是一叫,吃的便是剛出生的活老鼠。我驚得猛吞口水,他卻大概以為是貪饞,遂四界搜奇,橫飛口沫地說道,有人用臘肉養蛆,為的是爆炒生蛆,有人利用枷鎖綁架猴子,掀牠的頭殼舀腦漿,有人在鍋裡添油,油裡放豆腐,再養魚苗,油鍋一熱,魚都鑽進了豆腐心裡去……嚇。死。人。也。

  童年時吃鼠不是為了過度的口腹慾望,現在想想,仍覺得吃得理所當然。

  並不只有捕鼠吃鼠,大年初三是老鼠娶親的日子,當天晚上要早早上床睡去,走路輕聲細氣,莫要驚擾了迎親隊伍,母親還會循古禮在屋角落撒上些白米之類的乾貨,取代鎮公所每年發放兩次的毒老鼠藥。

  在老家,人鼠同住一個屋簷下後來理所當然,因為經濟改善,已有餘裕分老鼠點滴;有次中秋我回老家,夜半裡聽見窸窣自閣樓上下來,踩得樓梯板踢踏踢,睜眼一瞧,是隻老鼠,頗為驚惶失措,我起身穿衣想看究竟,這時突地地動天搖,母親在幾間房外喊地動啦地動啦快到稻埕去。我迅速跑進院子,屋瓦在身後砸下一大片,還好我免去了著衣時間,否則,就沒有否則了。

  時間就是九二一。這段經歷可以寫進傳奇,當作鼠有靈性的見證,傳奇照例應該這樣結尾:日後某君感念鼠輩,起誓不復殺鼠。

  現實不是傳奇。

  日前一隻小鼠闖進我位於九樓的小套房,牠並不現身,可我知道牠參與了我的生活。我想,這樣也好,好過一個名存實亡的情人,便認真收留,以為可以當作不謀面的寵物,而心神相契,而靈犀互有。大概是太過於寂寞,竟因此揚起小小的幸福的暖意。不過,只有兩天,牠讓拇指粗的電線露了餡,衣櫥裡剛漿洗過的衣服一片漬,地板上有遺屎,床底下窩藏食物。我可以想像牠趁我不在,自歌自舞自陶然。不能怪牠,是我要牠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不能不怪牠,主人客套說話,哪有客人當真的。

  買來捕鼠板,A君說擺上誘餌後,要用紅紙搧去人味,老鼠鼻子利,聞嗅後不會上勾;B君說莫在屋內提及捕鼠字眼,老鼠耳朵尖,聞聽後不會上當。我不信,C君D君E君卻都在旁附和,說得我不能不信。可是我已擺上了。

  晚上回家,還是有一隻小鼠粘在捕鼠板上,一動不能動,一雙黑眼珠清澈透明而且,無辜。我看了一眼,不能再看第二眼,否則難保不送牠去獸醫院。我把眼角的熱用衣袖擦去,一時也就鐵石心腸了,接下來裝袋、棄屍,全都俐俐落落。

  棄屍後回返家中途上,黑眼珠中我彷彿還看出了求饒和絕望,黑眼珠中我彷彿還看出了我的倒影,都已太遲,已都太遲,我替牠問,我本是鄉下老鼠,為什麼進城來?

發表於香港「作家」雜誌(2002.9)
已收入作者單行本「帶我去吧,月光」(2003.一方)

圖說:香港皇后大道中一瞥。2004.6。

台長: 王盛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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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 圖文創作(詩詞、散文、小說、懷舊、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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