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起來了
銀灰色的天空很低,直逼到眼前來,而人龍迤邐,看不見始終,各往天邊春草也似地蔓延開去,我們插在人群裡,等著接駁公車,出發到平溪,放天燈。
我們,引伴呼朋十餘個人,兩頰似讓這天氣給燜得初熟,泛著淺淺的粉紅,心情很是熱烈,都說好久,一個說是五六年了,七八年了吧另一個說,又有人冒出十幾年囉,這個聲音格外的滄桑掩不住雀躍,都說好久沒和一大票人出來湊熱鬧了。手裡背包裡有零食飲料,嘴裡嘰嘰喳喳,此種熱切彼種興奮全表露在臉面上,和等著去郊遊的小學生一個模樣,但是眼角幾條藏不住的淺淺的皺紋,倒是提醒了,都是徘徊在而立之年的人了。
平溪並不是第一次去,正是對湊熱鬧這回事嗤之以鼻的大學時候,平溪就去過一回,也是一群人,攝影課時拿彼此當模特兒、分組作業常聚到一塊兒、學校舞會時相約而同的一群人,春假期間,為幾名有家難歸的留學生安排的,騎摩托車,男生載女生,新莊出發,走汐平公路,晚謝的緋紅櫻花在左,早開的白色鐵砲百合在右,山壁夾道,一個轉彎後,接著又有一個轉彎,我們加快油門劃風前行,如船破浪。
抵達平溪小火車站,捨車,沿著支線鐵軌徒步,一路上伴隨長征的風在耳中的呼嘯已停,格外的安靜,像剛離開舞場,面對夜涼如水、滿天的星斗,格外的安靜。
不復是那個安安靜靜的平溪,一車車的人像讓豐收的漁船給傾倒出的漁獲,我們也在其中,然而好久沒有,五六年七八年還是十幾年了,好久沒有這樣湊熱鬧了,人群這樣擠,興致仍然高得很。
高空中,這裡一群那裡一群,風箏也似的天燈飄在高空中。天還亮著哩,火光像要把天空給燒出一個個洞口;突然,半空中一隻天燈燒穿了,化成火花直往下掉,左傾,右斜,天空中冒出一條盤旋騰飛的火龍。眾人翹首,以手指報訊,都發出啊聲表示惋惜或是驚怕,同時我們覺得,好美好美,心情逐漸達到沸點,更期待當夜色籠罩,將會有何光景。
我們沿著支線鐵軌慢慢走下去,同學之中最活潑的那一個突然就唱起歌來了,很不經意地,很輕也很清地,像從泥土中甦醒過來的一顆種子,芽眼冒了出來,開始有人附和,聲音在山和山之間迴響,越唱越茁壯,越唱越勇敢,連一向不唱歌的我,也跟著哼了起來。
火車行進終於壓過歌聲,我們都希望火車駛來我們正巧走在橋上,將更覺得刺激,然而沒有,只好自己模擬驚險,眾人都貼著山壁,只有那個唱歌的女同學輕巧巧地便跳到一塊岩石上,車廂裡有人在指指點點,當火車行過,她又輕巧巧地從岩上跳了下來,動作漂亮,分明就是一個舞步。
跳舞一向是她的擅長,學校大禮堂裡,七八個或十多個同學圍一個圈圈,她就站在圓心,一個圈子旋過一個圈子,一張大圓裙轉啊轉的,迷死人。一回,當裙襬飛揚,一個不小心她卻摔了一跤。這一跤摔得不輕,她跌在地上直叫好痛好痛,兩個長得高壯的男同學左右各架在她脅下,一群人走出禮堂,醫務室已經打烊,而傷勢又不夠嚴重到去掛急診,幾個人送她回女生宿舍,都不捨得離去,便聊了起來,一聊,聊到天光翻了魚肚白。
天光逐漸隱去,人潮受夜色引誘,湧來一波又一波,主要的一條街道已是寸步難行了,好像這樣人擠人也是慶典的一部分,重要的一部分。我們湧進商家,幾個人合資買一個天燈,同旁人一般,拿沾紅色顏料的毛筆埋首寫願望,賺錢,高昇,健康,平安,愛情順利,等等,大家的願望都很一般,一般的日常,一般的卑微但是實際,好像對老天不敢多所要求,然而這樣簡單的要求有時候卻也是要失望的。
那時候我們不一樣。女生宿舍前,後來談到自己的志願,一種告白的氣氛感召,大家不再對自己的遠望難以啟齒,有人說要當國片的曙光,有人拿大攝影家布列松當榜樣,有人說要默默地寫到旁人不能忽視他;她,那個愛唱歌愛跳舞的女同學,則說她有一天要站上百老匯唱歌舞劇。後來有一個男聲,低低的很沉靜,卻說,我只想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我知道他從不知道完整家庭的滋味。
願望寫好,帶著天燈到河堤,許多人在那裡,河水黝黯,映著火光,搖搖晃晃,像夢境,晃晃搖搖,像夢境,每一盞天燈順利升空時,總是伴隨著掌聲和歡呼,卻也有的在地面上就燒破了,火光頓時轟然,把失望的表情映得更加顯著,但那火真美,殘酷的美,猙獰的美,毀滅的美。
與那名女同學許多年不相見甚至不互通音訊後,今年年初我突然接到一通電話,說是她從美國回到台北來了,兩人約吃中飯,先計算了究竟是十年或九年沒見面了,再說怎麼你都沒變你也沒有變啊,接著她問,「告訴我,這十年要你用一句話形容,你怎麼說?」我問她,其他同學怎麼說。
不該問的。多半是失落。
我們終於把火點燃,火球很小,但還是將天燈帶了起來。飛起來了,飛起來了。我們大聲歡叫用力鼓掌,引得旁人也為我們鼓掌。天燈讓風給往南方送,初始很順利,才不多久,我們仰望的脖子還沒痠,它卻慢慢往下沉。啊,我們的一顆心也跟著往下沉,彼此對望,好緊張,更且,它就要撞上一幢兩層樓的建築了……啊,怎麼辦呢?因為它乘載的夢想太重,所以飛不起來嗎?
她問:「你究竟怎麼形容呢?」我說,我覺得離自己的夢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歡呼叫好,表情和大學時代沒有兩樣。我說,當然也有失落啦,但是……她沒注意聽我說話,我便噤聲,看她自顧自地從背包拿出一張CD,很快我意會過來。這是你的專輯!我站起身去擁抱她,緊緊地。這是你的專輯!我聽見我自己叫得很忘情……
奇蹟似地,在撞上建築前,天燈竟再冉冉升起。我們又是一陣鼓譟,飛起來了,飛起來了,心情比剛才更激動。
我們仰頭指認久久,看著它越飛越遠,越遠越高,終於成為天上星宿之一顆。
原載於二○○三年五月十五日《自由時報.自由副刊》
圖說:倫敦街頭,雨後放晴,時近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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