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社會
1
我在倫敦,對地理距離的認知,化約為以地鐵站為單位,逛街逛累了,魔法媲美《哈利波特》「查令十字車站九又四分之三月台」的地鐵站隨時等在跟前,土撥鼠或忍者一般,隱入地底,再見到天光,已從城南到城北、天涯到海角。
倫敦客稱地鐵為underground或更通俗的tube,早期到一九○○年前後建的老車站,可以看到Metro Politan Railway字樣,通行的標誌是大紅色圓圈裡橫貫藍底白字的UNDERGROUND或站名,周遊票或地圖上則簡化為 。我遊倫敦,遠遠看到這個標誌,便覺得心安,似乎想要走失都不可能。
一如哈利波特,地鐵也為英國人所先創。
一八六三年世界首條地鐵在倫敦正式通車,起於帕丁頓而終於法靈頓,動工前反對聲浪幾乎壓倒贊成開挖這一派,主要有「三個害怕」:地心開路,害怕沿線房屋倒塌;又害怕觸怒神明;同時也害怕英吉利海峽對岸的法國同樣挖一條地道,大舉入侵(他們那不合時宜的自信這時跑哪兒去了?)。或許當年動土典禮,英人也置辦了三牲四果拜祭一番過了吧(最好能把周處也請了來)。
對地鐵,巴黎更是敬而遠之,這攸關他們的自尊:走下地底,巴黎市民自覺得尊嚴受損;爬上高架橋,又怕破壞景觀。
巴黎人不如此計較就不叫巴黎人了,艾菲爾鐵塔、龐畢度中心、羅浮宮前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哪個是一開始就受到巴黎市民衷心接納的?目前市郊的迪士尼樂園,營業額全球最低,巴黎人當它鼻涕一樣嫌惡,可有機會翻身?
一九○○年為了萬國博覽會在巴黎舉行,巴黎地鐵終於偷偷摸摸通了車,沒想到也不過幾十年,地鐵成為巴黎市民生活中的重要一部分,一九五一年貝亞赫發表了〈合成〉一詩:捷運系統╱工作奔走╱簡餐劣酒╱幾支香菸倒頭就睡╱一無所有。這詩為六八年法國學運借用,而成響亮的口號:捷運、工作、睡覺。反諷無產階級在資本主義社會裡一無所有的窘況。
2
一回,大清早我搭皮卡地里線從南肯辛頓到南門,對面坐了個肥如圓舞曲的婦女,若非穿一身套裝,我會以為她是幫傭。
她的一張臉圓而蒼白如十五夜裡銀月,平平板板沒半樣突出,栗色髮梢還上一排卷子,除我這個東方人,一車英國佬,窩在學步車裡的一隻粉嫩小獸也不例外,沒人對她多關注。
她倒不怕我看,自手提袋裡拿出化妝包,開始上妝。說是上妝,不如說是施米開朗基羅的魔法,把人物從石塊裡解救出來,還他們立體的生氣:鬼斧過處,額上架了一對拱橋也似的眉;口紅一塗,便為幾乎氾濫的雙唇築了防波堤;眼線一描,兩池眼睛竟有了雲的倒影;再在頰上滑過淡淡的粉紅,登時血色豐沛;……但先別忙著鼓掌叫好,且定睛再瞧,她還有戲法:幾隻髮卷收進手提袋,髮膠一噴,梳梳攏攏,地鐵剛剛好入站,她起身,順一下擠在前胸的衣料、拉一拉裙襬,茱莉亞蘿勃茲也似的甜姐兒對我嫣然一笑,走出車廂去。
短短十分鐘,能使啞者言、瞽者視,而瘸者能行。她離開後,我低頭張望,看地板上有無灰姑娘遺落的玻璃鞋。
這當然不是常態。英國人自認為文明居世界之「冠」上的那顆碩大的珠鑽,表現在外的,是守禮而竟至於拘謹,陌生人之間保持著相當的距離,除了全世界不管走到哪個國度哪個種族或膚色,永遠在善盡說話權力的青少年青少女之外,英國人相對沉默。在蘇格蘭愛丁堡時我住郊外小鎮柏蘭諾,離市區交通順暢時搭巴士單程四十分鐘,一回傍晚我坐上層車尾巴,放眼往前,一車子上班族不論男女,不穿黑色就是深藍、深棕套裝,比起他們的髮色更顯得單調,夕陽自正前方照來,為這一車子端坐而靜默不語的男女鑲上金色邊,氣氛十分莊嚴肅穆。
有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搭上的是,送殯的列車。
英格蘭呢?倫敦地鐵為例,一整列車廂,識字的都在閱讀。不管行李是多是少,位置有或沒有,車廂裡擠不擠,只要能進到車廂,只要有立足之地,站穩了,便掏出書來,抽掉夾在書頁間的紙條,通常是過期車票,便自成一個旁人不能驚擾的小宇宙;他們看的,除了免費的報紙或旅遊手冊,可不是輕薄短小的漫畫之類的小書,而是動輒三、四公分厚的長篇,驚悚、偵探或言情,隨人喜好,出現頻率最高的,則還數他們自己的同胞,J.K.羅琳的《哈利波特》。
這恐怕是世界上最好讀書的國家了。但是,是天性好讀書?還是藉著埋首書本摒拒他者眼光?嬰兒車裡的小童許多次我與他們眼神相交,他們倒也不驚不怕,也不卑不亢,只是,自然而然彷彿不必教導便會地把眼光放空,我成了個隱形人。他們甚至不必轉頭或移動眼珠子,看來如許世故、不夠可愛也不,可厭。
法國人不一樣,每看法國電影,如侯麥,總覺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總是嘮嘮叨叨囉囉嗦嗦。我搭TGV從巴黎到亞維儂,三個多鐘頭之間,一群老人家不間斷地說說笑笑,好像就此西歸也不覺得遺憾了。法國人安德列‧默拉曾對同胞提出建議:「在法國,中斷對話是非常沒禮貌的;在英格蘭,喋喋不休卻被視為輕率,沒人會責怪你的沉默。一旦你三年沒在社交場合開口說話,他們就會認為你這個法國佬是個好人。」
巴黎搭地鐵時,有機會仔細聽法語對話,情話是圓的、氣話是尖的,父母講話是鈍的、兒女回話是銳的,而老師說教扁扁的如一張紙從門縫裡飄到操場去給學生當風箏放到半空再切斷手上的絲線。表情十分多樣,而且好聽。尤其售貨員對你甜甜地說夢露、蒙西時,簡直迷得人要自動把荷包掏空。
巴黎人對法語有優越感,客觀地說來,並不過度自我膨脹。當然,並不因此我就能認同羅浮宮前一名衣著入時的女仕,她操著比日本客還彆腳的英語對我說,In Paris, we speak France. You cannot speak France, it’s BAD for you.。
這恐怕和英法兩國長久結怨脫不了干係 (唉,都已是名落孫山了,還要爭排名,未免看不清局勢) 。
搭歐洲之星經海底隧道三個多小時便能從倫敦滑鐵盧車站到巴黎北站,地理上這樣近,民族性卻那樣遠,深埋於地下的捷運車廂可以觀察出些許端倪,存心和地心引力作對的摩天輪也行:
西敏寺斜對面、泰晤士河畔的倫敦之眼,直徑一百三十五公尺,時空膠囊一般的客艙六十個,客艙內空調、照明、通訊系統電力,依靠的是太陽能電池,不只展現了高科技,同時環保,我「Q」(排隊)在許多遊客間準備登高,當時九一一剛過,戒備格外森嚴,重重的把關檢查後走進客艙,二十五分鐘環繞一圈,安穩得像站在另一個地球表面。
而協和廣場上的巴黎千禧輪,閃著跑馬燈,播著搖滾樂,搖啊搖晃啊晃,男孩尖叫女孩尖笑,艾菲爾鐵塔前、塞納河邊有一座旋轉木馬,上上下下一圈繞過一圈,情調很是一致。
英國厚重,法國輕巧;法國外放,英國內斂。許多人都說過了,我去了我看了我沒有創發但是我有印證。
3
泰晤士河畔有幾座知名的美術館,其中一座叫泰德美術館,另有一座,也叫泰德美術館。密爾岸的是總館,又稱泰德英國館,館藏以英國藝術為主;泰德現代館則由廢棄發電廠改建而成,曾獲《新聞周刊》選為千禧年最富特色的十大建築之一,以纖巧細緻得不像倫敦能有的千禧橋和聖保羅大教堂相看兩不厭。
聖保羅大教堂繁複而古典,泰德現代館簡約而前衛,兩者遙相眉目傳情,遂使古典的更有了歷史的厚度,現代的在變動不居的河心映見引領風騷的姿采。泰德現代館麾下有許多經典,其中一件,在倫敦的能見度無有其他藝品可以比擬,甚至能和雙層巴士、黑色計程車和紅色電話亭相提並論。
這件作品,就是倫敦地鐵圖。倫敦地鐵一八六三年通車,恰與泰德現代館主要收藏十九世紀末期以降的藝品若合符節。
倫敦地鐵地圖由貝克(Harry Becker)設計,YBA(年輕英國藝術家)創始會員之一派特森(Simon Paterson)將其改名為〈大熊〉,藉地鐵電器能源流向比喻人類腦神經的竄動,如杜象將倒置的小便斗命名為〈噴泉〉,一舉為個人及其作品取得了經典的地位。
這一地鐵圖宛如一盤通心麵,看來糾結是麵線糊,其實紛亂中有秩序,十四種顏色的線路交會交錯而又通向各自領轄的神經末梢。說它古典,則可附麗至蒙德里安的抽象藝術,說它前衛,則普普藝術、超寫實風格都遠遠被它拋在後頭。只是置身奇思異想、鬼點子如冰風暴來襲的現代館裡,它還是顯得貞靜、嫻雅而且甜美。
自然和貞靜、嫻雅或者甜美並不相涉,然而倫敦地鐵方便,儘管複雜、老舊,更儘管常常故障、臨時調度,然而它還是稱得上方便,隨處有標誌、關鍵岔路有人指引,作為一種大眾運輸系統,它盡到它的義務了。若還要找什麼美學為它辯護,大概就是包浩斯的實用主義。當然,這是不夠的,我的理想更接近於高第:拔擢實用,同時提攜了美。
4
我離開愛丁堡在去年九月下旬,冶遊到倫敦,更感覺到大城市籠罩在九一一陰影裡,人們見面,不再說今天天氣如何如何,改問恐怖組織攻擊倫敦的可能性。嘴裡只問可能,心裡卻真害怕雙子星事件在倫敦重演。
倫敦固然有著名地標,但最具指標性、可以造成最多傷害的,還是地鐵。
一九九○年代愛爾蘭共和軍便經常向鐵路當局聲稱在某段地鐵軌道下埋了炸彈,只好常讓乘客中途下車,步行上班上學遊玩去。去年則反其道而行,有過幾次地鐵當局主動公告罷工,臨時又取消。據說是故意混淆視聽。一遇及此,我便改搭雙層巴士四處遊逛。彼時我不太注意媒體,因此在那樣紛亂的局勢裡,竟反倒有意外的安靜。
安靜本該是生活的常態,睡覺、地鐵、工作、地鐵、睡覺……進入一類似催眠的狀態,看來單調,其實是小市民的幸福。當生活中某個再平凡不過的環節遭破壞,如英倫地鐵被揚言放置炸彈,如日本地鐵讓奧姆真理教徒施了毒,最後生活自然也能取得平衡,但這平衡是激盪的,躁與鬱相剋互噬,久了,人就精神不起來了。
5
搭倫敦地鐵時──也不只有倫敦,巴黎、巴塞隆納或者鄰近的香港、新加坡等地──我常會想起台北捷運。雖然興建期間醜聞不斷、弊案頻傳,不過既已「服監出獄」,且當無罪看待,台北捷運比起這許多地方,都並不遜色。只是這樣夾雜著民族主義的沾沾自喜很是味道複雜,因為彼時中型颱風納莉襲台,竟使台北捷運癱瘓數月之久。這是我在柏蘭諾的房東拿著《蘇格蘭報》來報訊的,那照片位於右上角,巴掌大,我想要故意忽視都沒辦法。
搭倫敦地鐵時──也不只有倫敦,巴黎、巴塞隆納或者鄰近的香港、新加坡等地──還包括台北捷運,每當列車靠站,車門轟地大開,車外的人向內擠,車裡的人往外湧,這一個個人看來都自有主張,一個個不相干的個體一般,各有自己的出路。然而,這許多人所走向的,卻就是那幾個相同的現成的被規定了的出口。
原載於二○○三年二月二十三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圖說:我在愛丁堡認識的日本朋友,不知道他們最近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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