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麥當勞向你走來(下)
3
七點多鐘,王子大道由過客擦踵摩肩彷彿嗅得到體味,而每人拖著一條遲滯的影子去趕公車,而楓樹落下一片黃葉、冷風兜著它舞到半空又悄無聲息地跌下。一輛清潔車行過,風捲殘雲地將滿街紙屑果皮飲料罐吸進它的鐵胃,一名東方面孔的瘦小老頭兒四下張望一遍,趕在清潔車之前,把一截煙蒂揣進手掌心裡去,以為沒有人發現。
天,還未全黯,月光早高掛到卡頓丘紀念碑頂空,大道上的商家紛紛關門,地標城堡的照明漸漸甦醒,接著,登! 亮起。
等待夜歸人的一盞暈黃家燈一般, 亮起。
應付了一天的結結巴巴的英語,櫃檯前點餐後,終於可以享有沉默的權利。紙面上的楔形文字雖還是我行我素,無妨,辭典可以捕橫走的它。我吃著沒有期望也並不失望的漢堡,走到大城小鄉味道不曾變異的可樂,薯條(是的,那曾經連窮人也不願食用的馬鈴薯)沾番茄醬,或者再要包精糖拌入,甜甜的,味道有點粗糙沒層次,但仍不難在下肚後於喉頭回甘。
明淨的落地窗外,夜掩去了可供辨識的細節。
假設是攝影棚,不變的是前景:白熾燈光瑩亮,漢堡、薯條、可樂、一個支頤嚼動的男人,黃金色雙拱門懸在落地窗外亮著。落地窗外一張藍幕。播報氣象一般,藍幕上若是風車,則阿姆斯特丹;藍幕上若是金字塔,則開羅;若是艾菲爾鐵塔則巴黎;若大笨鐘則倫敦;行人都戴白色口罩則春天的東京,花粉熱席捲這座城市;若是一架飛機衝向雙子星,請先確認當天是不是二○○一年九月十一日。
也或許落地窗外是一名舊式文人,搖搖頭扁扁嘴,嗔怪n與l不分,「勞」字胡為乎來?或有一群大學生迎面走近,他們都將點巨無霸漢堡包套餐,覺得進麥當勞是高級享受。也可能,一個男孩讓母親抱在懷裡,臉上有淚痕斑斑,母親哄他吃麥當勞才止了哭。
都有漢堡、薯條、可樂、一個支頤嚼動的男人,黃金色雙拱門懸在落地窗外閃閃發亮。……能把這個場景當成全球化的一個註腳嗎?
一個月後到了倫敦,頭一週我落腳於肯辛頓公園旁一家青年旅館,八人小房鎮日滿溢著腐敗的體味,旅館外則逕自清朗有序,一家麥當勞開在五分鐘路程內。每一天,我在這裡開始每一天。喝濃濃的巧克力牛奶驅趕霧都寒氣,學英國佬大口咬千層塔也似的大漢堡,往往連中餐都可以省下。
這樣的氣味太熟悉。煎牛肉的氣味太熟悉,熱巧克力的氣味太熟悉,炸薯條的氣味太熟悉,不只如彼,而是整個環境都如此熟悉,那就是我在台灣在台北在不願多花心思覓尋餐飲地點時,慣習走進的麥當勞,排隊、點餐、取餐、落座、飲食、拋棄殘餘,精準的泰勒化作業的一個個環節,我一如許多年前暑期打工,在塑膠射出工廠某條生產線上的一個零件,有效地被加工,小坐片刻,之後被吐出有 的大門。
它所給與我,和我所期待的,彼此打了契約一般,好像走進 ,走進一個異次元,一個被設定好溫度、溼度與光度的玻璃花房。這正對應了美國社會學家喬治‧里茲爾在一九九六年所歸納出的麥當勞的經營模式:為經理人、工人和消費者(如我),提供「效率」、「可計算性」、「可預測性」和「可控制性」。
卻或者我們生活著的,便是異次元,我們所行走坐臥的,便是如前所謂的玻璃花房,而不僅僅在 之內:喬治‧里茲爾更大的企圖是從麥當勞出發,用來指涉當代社會、經濟運動的典型現象,如快速而便利、如更大量的交易品、如超越時間空間保證有一定品質的服務等等。
當然,學者不是喜鵲。他們不自許為喜鵲,而自詡為烏鴉。里茲爾的研究最有價值的,還在分析這一社會的麥當勞化的負面作用,一是使各種機構和過程單一化、機械化,二是對過程的控制反過來控制人,三是當合理化的過程走向極端,整個社會遂被編織入這張無所不包的大網,每一個個人都被控制住了。
屆時,只有工具理性,沒有生存理性。
4
離開青年旅館後,我住進一對英國老夫婦經營的B&B,前後三星期。老夫婦存心洗刷英國無味蕾渾名,每天為我做豐盛無朋的英式早餐,濃釅英國茶、黃玉一般晶瑩的蛋包、熱狗厚實、吐司塗了厚厚牛油,每天我都能啃上一大套;貪饞中國菜時,搭地鐵到華埠,鑽進旺記叫一份貨真價實的廣式炒麵或揚州炒飯,很對得起腸胃了;再不然,皮卡地里圓環的各國食物比得過台北永康街。
偶爾還是會窩進麥當勞。一回,熱巧克力稀得像洗碗水,本還一心壓抑不滿,後來疑心和種族歧視脫不了干係,硬是去換了一杯新的,雖然服務生一副我找她碴的臉孔,我並不真正在乎。另一次,杯蓋掀開,只給一半不到,我一樣端回櫃檯,再回地下室座位時,桌上一套餐點已被扔棄,我看不遠處兩名同胞形跡可疑,似有歉然的微笑,想想他們總是好意,不願讓洋鬼子認為華人漠視離去前自行處理殘餘的規矩,遂幫我理了。
也就在這個當下,我感受到了一個人旅行的孤獨。
搭歐洲之星從倫敦到巴黎後還吃麥當勞?若腸胃不抗議,巴黎人也不會給好臉色,可是我一句法語不懂一個法文都不識我,又要兼顧預算,常常還是得到速食店坐坐。
巴黎人的優越感表現在各方面,艾菲爾鐵塔樹了起來,有位大文豪(已忘了是誰,若說他是普魯斯特、雨果,或莒哈思,似乎都不為過)說他從此只能到鐵塔裡的咖啡館喝咖啡,因為只在那裡看不到這怪物,其他如地鐵、羅浮宮前玻璃金字塔、龐畢度中心、迪士尼等等,都曾如洪水猛獸。麥當勞大概也不例外。許多法國人認為法國是全球化潮流中的文化孤島,因此而得意,法國文化部在一九九○年發動了「喚醒味覺運動」,教育部則通過了向小學生開設一系列烹飪藝術的講座,美式速食不會是他們效尤的對象。
我不討厭麥當勞,卻要為法國人的堅持,舉杯喊一聲「Santé!」,乾上一杯波爾多葡萄酒。
葡萄酒乾得過早了,有貪杯嫌疑。是龐大利益誘惑的難以抗拒,還是時代走到這步「田地」,自以為清高乃是徒然而冬烘?法國人也要投入速食業了!而且是由米其林三星名廚主持!葦斯特曼說,「如果你有三四個小時用餐,可以上我開的米其林三星餐廳,但一般上班族只有不到十五分鐘用餐時間,我們這些廚師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以「但是」作為聯繫詞的句子通常讓人聽得心驚膽顫,何況「事實」俱在,狡辯無效。但是,三星名廚不忘補上一句仍由「但是」開頭的話,「但是我們供應的食物與麥當勞不同,我們不會讓番茄醬和美乃滋流到下巴上。」能稍稍安撫受了驚嚇的法國人嗎?
兩年前,義大利格利佛市推行「慢拍城市」運動,得到義國七十多個城鎮響應。這個運動所要反對的,是跨國企業和全球化;所要提倡的,是小規模工業和傳統產業;保護的範例是聖克里葡萄園,該葡萄園屬當地一家族七代相傳的祖產,飽受工業化農場威脅。格利佛當地人認為,若該葡萄園消失,則代表該地文化的消失,不僅於此,甚至是整個傳統文化的浩劫。
放慢生活步調是這個運動的基調,當地一家餐廳,堅持故鄉味,細火慢熬,拒絕速食,主廚說,要藉此找回失落已久的優閒自在。
緩慢,總是比疾速更靠近優雅和浪漫。我在巴黎第一大學旁巷子裡一家小店,點了一份甜點和中國茶,店裡只有三個客人,茶點卻在半個小時後才上桌。如果不是旅人,如果不是左岸的浪漫與優雅,我懷疑我仍能心平氣和。時間原則、經濟原則,還有一種不太捉摸得到的隨興的生活態度,已經支配了現代年輕人的生活,以麥當勞為首的速食店勢如破竹,看來是不會輕易從流行的地位退到古典的角色。
5
梁實秋寫麥當勞,嗔怪n與l不分,「勞」字胡為乎來之外,倒是不吝說句好話,「我卻對它頗有好感」,最後雖說「無須侈言東西文化之異同」,還是看出了「優勝劣敗」的道理。
劉心武寫麥當勞,先是大學時代「覺得進麥當勞是一種高級享受哩」,後來初出社會,茫然於「麥當勞不再是他們的樂園,下回他們該到哪兒去呢?」。
到了我們下一代,麥當勞已是共同的記憶,淚眼模糊時,母親隨口說句「不哭不哭,我們吃麥當勞去」,稱得上是個口頭禪了,比米老鼠或哆啦A夢還能夠哄人。
那金色的雙拱門,「事實」俱在地,已是不只一代人的共同記憶,甚至是鄉愁。我不反對麥當勞,「但是」鄉愁都長得這樣同一個模樣,畢竟有點兒單調。
原載於二○○三年六月號(第32卷第1期)《中外文學》雜誌
二○○三年十二月六.七.八日《世界日報》副刊轉載
圖說:劍橋一景。我疑心是那個諾貝爾獎得主向我迎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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