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急診真不平靜，令我整夜不得安眠。
最早掀開序幕的是一位醉漢，不知何故把頭撞破一個大洞，在那一直發酒瘋，令他隨身在側的兒子和女兒一整個尷尬。而原本要幫他縫合的我也因為他的手會隨手亂舞只得暫且作罷。
「等吧。只能等到他醒了之後才能縫合。」很火辣的專科護理師說道。
「恩。」也只能這樣了。
隨後我去跟家屬解釋一下，此時他的妻子也已出現。一般人對於這種頭部傷口當然有點緊張，於是不斷詢問不早點縫難道不會有後遺症？
「放心，在二十四小時內縫合大致上都還可以的。」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回答這種問題了。
「所以你先帶你的兩個小孩回家睡覺吧，這裡不需要太多人。」我繼續說著。
不過那長相清秀，臉上稍稍冒著幾顆小青春痘的女孩最後還是留了下來…
當凌晨三點護士呼喚我再度去幫那病人縫合時，看到那女孩我訝異的問說：「怎麼還不回家，明天不用上課嗎？」
「我請假。」她羞赧地回答。
其實可以不用請假的，這傷口並不難解決，不然又怎會輪到我這實習醫師來處理呢？不過想歸想，我向來不跟病患說我是實習醫師的。
當我再度準備好器具縫合時，知道大多數人對如何縫合還是有點興趣，所以開了點方便之門，讓他們母女倆看我縫完前兩針，算是待那麼久的贈禮吧。之後我又開口了：「先帶你女兒回去吧，即使不上課也不要熬夜，你們不睡我倒很想睡呢。」
「恩，好。」
就這樣，正妹拜拜…
唉，我就是這種口是心非的人！！其實我也可以藉機要求那女孩稍稍遞些器具還是幫些小忙的。
只可惜這種利用職務之便approach女孩的方式我辦不到。
（最極致的幻想就是藉口只能一人進來外傷處理區，然後直接說那就你女兒進來幫我一下吧。不過想歸想，我這人就是只會幻想Orz。什麼不會，就幻想最厲害了我。）
就這樣，整個外傷處理區只剩我和那剛似醒又半醉的中年男子。
我開始縫了，而那醉漢也開始在那碎碎念了。「醫生，我的頭怎麼會破一個大洞，我明明是上個廁所而已啊。一定是有人暗算我啦。」
「……………..」看來他還是有著三分醉意。聊些別的話題看看會不會好些吧。
「在哪工作？」我每次總是這樣開口。
「在果菜市場當工人啦。」
「恩，很辛苦對吧。」
「是啊。我活到快五十歲了擱不當作自己，整天被管來管去的，實在了然，乾脆死死好啊。」
「唉，我也是整天被人管來管去的啊。」藉故楚囚對泣看看能不能激起更多火花。
「你醫生耶，錢賺嘎笑哈哈勒。」中年人總以為現在醫生還是一樣超有錢。
「幾個小孩？」轉個話題來打聽看看剛剛那位小女孩好了。
「三個，兩個男的一個女的。」
「是喔。讀哪？」很好，繼續不動聲色的打聽，這樣我就可以學高中同學一樣去校門口外頭站崗了嗎？（聽說我高中同學高一和女孩聯誼完後就去學校外頭站崗了，人家那麼積極難怪上T大醫科！！不過據說當初是被罵變態啦。也就是T大醫科生也是有灰暗過去的，可是如果以後成功讀他傳記肯定不會有這一段XXXD）
「老大讀XX女的讀YY，小的還在念國小。」
「喔，都私立的耶。註冊費一個學期看來要五、六萬喔。你怎麼有辦法付的起？」兩個加起來就要十幾萬啊！！
「付不起也要拼啊！！我就是小時候沒讀書現在才被人呼來喚去。國小畢業就去市場作工了。」
「恩，不簡單。讀書的確是脫離貧窮最快的方法。」看來他剛好沒搭上九年國教的初班車，所以真的有點衰。
「要讀書才有多出息啊。我已經盡量不管小孩讓他們自由發揮了。可惜老大還是懶散了點。老二雖然認真卻念不太起來。」看來他雖然努力，但還是無法盡如人意。
「念哪一類組的？」我說這不是要打聽，而是我也清楚有時候能給的建議我就給，畢竟有時候推薦他們看本好書就可以改變很多事情了。
「念工科和資訊。」
「恩。」原來是讀類似高職的科目，這我就沒輒啦。
不過倒是有點小煩惱他的投資是否可以得到回報，就我打滾多年看來，大家教書都越來越不認真了。而他費盡心思讓小孩念私立學校結果很可能最後和念公立差沒多少。老大懶散值得憂慮，但小女孩雖然認真，可是沒好老師帶應該是好不了的關鍵吧。
父母對小孩的教育投資十之七八都是石沈大海沒啥幫助的，尤其在現代這個非常混亂的世界裡。
但這樣就引伸一個問題出來，就像他待會兒又繼續無奈地說的：「我以前是沒人鼓勵，現在盡量讓他們讀，如果最後沒辦法我也已經無愧了。」
「恩，你是個很好的父親。」我稱讚他。雖然好像常喝酒，但應該是壓力大所造成的。使盡全力供給小孩唸書本質上很不錯！！
或許以現在的觀點來說有點不讓小孩自由發展，但個人覺得這父親在這種客觀條件下幾乎已經是奉獻自己的全部給小孩了…
所以我無法批評他什麼。
沒錯，歐美國家教導我們最好是適性發展，許多大畫家和大音樂家都是在這種環境下培育出來的。但也是不少人學到一半發覺自己不是那塊料而變成街頭藝人的。幸好他們的社會福利制度比較完善，才能讓人比較不用擔心明天的飯錢要去哪兒找。但反觀印度和伊朗的國家，試問這十年來他們是出現多少藝術奇才？我想這大家心知肚明。台灣也是，失業救濟金可不像歐洲國家一樣可以領到八成薪。所以很現實的，我們得替自己煩惱下一餐該怎麼得到。
肚子都填不保了還談什麼藝術？就算畫出世界級的作品，想想當初那部令人惋惜的魯冰花就知道旁邊沒人欣賞也是枉然。
縱使是至高無上的藝術還是得靠行銷。而藝文界的競爭之激烈其實遠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激烈。因為他們是用社會大眾的閒錢去供養的，掙不到經費其實就沒有了一切。君不見最近不景氣藝術市場更是冷颼颼到了極點嗎？
爸媽之所以逼小孩唸書，是因為在他們的世界裡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方法可以脫離貧窮和社會下層的生活了。讀書畢竟個比較穩健的投資沒有錯。
要怪他們眼界小嗎？那請問小孩自己的眼界是多高？也不可能高到哪去的。
而這社會就是如此不公平，窮人家不僅要很努力，連他們所知道的成功路徑也常比家境富裕的人少實在太多太多。
他們所知道的就是不斷逼迫小孩唸書、唸書再唸書！！唯有這樣才有機會出頭天。和當初我爸逼我簡直一模一樣。我要怪我爸嗎？沒老爸逼現在我能坐在這替人縫合嗎？（＋＋我承認我是個非常懶散的小孩，沒老爸逼迫真的會一事無成。）
「醫師，請問多久會好？我早上三點多就得出門到市場了啊。」忘不了工作的醉漢呢喃不經意打斷我思緒。
「嗯，真辛苦。再兩針就好。以後酒少喝點，反倒是多花點時間陪陪小孩吧。希望你的小孩以後能夠很有成就。」我打完最後兩個結，順手將剩餘的血漬擦乾結束這一切。
望著他們離去，心裡突然覺得醫療果真是個很容易接觸到社會各層面人群的工作，尤其在這經常擁擠不堪，吵吵鬧鬧的急診室裡…
或許這也是醫療另一個吸引人的地方吧。
不過話說回來，現代社會要跟人打交道真是越來越難了…＝＝（就連小心翼翼的我也難逃好幾次被病人辱罵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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