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9月29日台灣時間凌晨2時15分往生了﹗我那麼趕路﹐就為了能夠早早安排好一切﹐回去陪侍他﹐結果終究是遺憾~~~~
淚水一直止不住﹐往事歷歷在目﹐我曾是他最大的期盼﹐卻也是他最大的失望。啊﹗我的父親﹐自懂事以來﹐從來沒有抱過我的父親﹐就這麼走了﹐我還計劃著年底回去陪他時﹐好好地把我從小和他的記憶講給他聽﹐我要讓他知道我從來沒有輕視他﹐他是我心中的英雄﹐他是我這生最想取悅的人。年少時代多少個夜晚和他開著貨車去送傢俱﹐既憤恨沒有身為男兒﹐也自豪能分擔他的負荷﹐這一切一切我怎麼再跟他傾述﹖
原本打算週末翻譯好手頭上所有電臺節目﹐週一全部錄制好﹐就啟程回去﹐可是訂不到機票﹐只能設法在開齋節期間找個空位﹐趕上17日的女兒旬。歐凱要代我上課﹐加上開學﹐無法陪我回去﹐我只能獨行。
我可憐的爸爸﹐一生都被哮喘折磨﹐肺炎和哮喘是他最後的殺手。每次搬傢具時﹐他那種喘不過氣的樣子﹐就更讓我恨自己不是強壯有力的男兒。小時候﹐看他在桌燈下﹐設計繪製傢具藍圖的專注﹐總想著他那麼聰明能幹﹐如果家境好﹐鐵定是個工程師﹑科學家或者藝術家﹐然而祖父早逝﹐身為長子的他只好輟學去學藝。跟他一起到木匠師傅那兒當小學徒的三叔受不了苦﹐逃回家﹐父親卻忍受到六年後出師﹐但是﹐也因為惡劣的生活環境﹐患了折磨他終生的哮喘。此後在車間刨製傢俱﹐在油漆間噴漆﹐從踩三輪車送傢俱﹐到三輪貨車﹐到小發財貨車﹐一年熬過一年﹐買了房置了產﹐養大我們六個孩子。
身為一個木匠的女兒﹐我曾經怨過﹐但也驕傲過﹐總是想親近﹐卻親近不了木訥的他。只有一回﹐兒子六個月大時﹐千辛萬苦抱回台灣讓他高興了一個月﹐那時候﹐每天早上就等在床頭﹐等他一醒好抱他﹐一個月裡﹐每天抱著這個混血孫子﹐得意得向親友展示﹐讓兒子習慣被人抱。還記得最後在機場﹐他堅持要餵兒子最後一次牛奶時﹐我真後悔無能讓他多享受抱孫的樂趣﹐也在他驕傲地抱著孫子照相時﹐我慶幸生了個兒子﹐讓他高興
今天媽媽說現在在做法會﹐讓爸爸走得安心﹐妹妹說一如爸爸所願在家中往生﹐遵從爸爸的交代﹐沒有讓醫生插管免除了痛苦﹐走得很安祥。也在他喜愛的花園大陽臺舉行法會﹐11月4日出殯。我可以在10月底前回去參加。還好如此﹐不然我週一上機的話﹐一定一路情不自禁地哭到台灣。爸爸以前就說我愛吃雞鴨腸子﹐所以是個愛哭鬼﹐我現在得忍耐﹐讓爸爸好走﹐土耳其人也相信生者哭太多會讓死者走得不順。所以家有喪事時﹐親朋好友一定來陪伴聊天﹐讓生者少哭。我小姑聽到消息就不顧我的堅持﹐跑來陪我。結果她因為照顧父母的感想﹐竟然悲從中來﹐反而變成我在安慰痛哭流涕的她。今早歐凱本來說不去婆婆家陪他們吃早餐﹐要留下來陪我﹐兒子也說可以不去學校參加會議﹐都被我趕離家﹐因為我要專心趕譯節目﹐整理行李。 可是﹐東看看照片﹐西寫寫東西﹐又哭得像個淚人﹐還好小姑來陪我聊了些時候﹐還好有朋友讓我寫信傾述。
我想爸爸即使遺憾我沒嫁在台灣﹐至少應該為我的家庭感到欣慰。
是的﹐今年暑假我雖然沒回去﹐但是兒子回去陪他一週﹐應該更是讓他高興﹐我不當自責跑去美國陪女兒﹐那是必須的﹐她當時一個人更需要我。
從昨晚獲悉消息﹐我一直無法入睡﹐下午小姑離開後﹐寫信給朋友傾述了一番後﹐突然睡意襲來﹐竟然就睡著了。醒來先看到妹妹的來信說:
經過一整天忙碌﹐今天感到很欣慰﹐事情都處理得很順利。最大的功臣是爸爸﹐從蓋房子選了現在的3樓﹐讓棺木及靈堂都擺在家裡(這是他的願望)﹐親戚朋友甚至念經的人﹐看到佈置的情況都非常稱讚。而且最後三天雖然在醫院﹐其實是讓他比較舒服﹐運氣很好﹐這次請的看護非常有經驗﹐幫爸爸清潔工作弄得很好﹐很勤於用凡士林滋潤皮膚﹐所以給人感覺爸皮膚細緻﹐直到入殮已隔往生15小時﹐仍然像是睡覺般的安祥﹐叔叔們看了都很滿意﹐我們做晚輩的就鬆了口氣。
我也因未違背爸的意思﹐把他活著帶回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早上因到醫院補辦手續﹐所以祭拜時宗傑一直得不到爸的允杯。起先以為是堯堯在學校未看到長孫不高興﹐後來是媽想到爸是因為看不到我﹐向爸解釋我去醫院後才允杯。親戚都說可見爸平時是多依賴我﹐真是欣慰。冥冥之中我昨天進出醫院兩次﹐秋煌開口希望我晚上陪他一起照顧爸﹐才會事情發生時兩人會互相挺住。現在回想起來很驚訝當時會那麼冷靜處理﹐一路上陪伴爸一直講話﹐而不是亂哭。
10/17是女兒旬
11/4出殯
後者重要於前者
妳看看如何安排
我有拜託阿姨照顧媽﹐她們都很盡職。
醒來就收到妹妹上面這封信﹐讓我放心很多。感謝手足們分工合作﹐彌補了我未能親侍的遺憾。我前些日子摔倒﹐其實是因為那天收到妹妹談父親病情的信﹐急著回家上網跟她討論對策﹐才發生的。以後情況好點時﹐我很想回去的﹐爸爸幾年前病情危急時﹐我一回去就好了。這回我心裡卻有預感他撐不下去﹐只有努力保持好情緒﹐希望能幫爸爸延壽﹐他最後一次被送醫急救時﹐我們就只希望他能夠走得安祥。目前在等機位﹐希望能趕上17日的女兒旬。
我一直想寫我父親﹐他和他的母親﹐我的祖母﹐兩個互相愛﹐卻老是互相傷害的母子。然後就是我跟他的互動。下面是以前用化名發表在報上的兩篇文章。
爸爸﹗原諒不孝女此刻只能在這裡用文字給您送行﹐請您好走﹗
蘋果的滋味
記得小時候，有一回，兩個姐姐吵架，我為了幫平日較親近的二姐解圍，就快步跑去廚房拿煤鏟，卻腳一滑撞上了大水缸，一隻左眼撞得腫成一大片。然後只記得在我的哭嚎聲中，慌亂的父親把我抱起放在腳踏車橫槓上的小竹椅，沿著溪流邊的公路，載我去看醫生。出門的新奇，讓我忘了哭泣，瞇著腫脹的左眼，我的右眼仍盡情地欣賞沿途的風光，爸爸的呼吸由輕微逐漸轉成喘息，迎面而來的風由強轉弱，陽光也開始讓我感到它的炙熱，來來往往的人不再吸引我，左眼的痛楚令我想起姐姐們的爭吵，撞上水缸的一刻，我開始不安地吵鬧。踩得滿頭大汗的父親耐心地哄著我說:「阿觀乖，快到了!ㄅㄚ ㄅㄚ給妳買 ”令果”!(蘋果)」那是我記憶裡最親切的父愛，也是嚴肅的父親最溫柔的聲音，而 ”令果”則是對我最具誘惑的水果。
在物質缺乏的年代，每回父親進城辦事時，總會買幾粒蘋果回家，但是，我從未啃噬過一整顆的蘋果，因為蘋果要搓成絲，放到紗布裡再擠出汁，強壯的父親能把蘋果絲擠成乾乾的一團 ，然後汁給襁褓中的弟弟喝，從頭到尾跟在爸爸腳邊忍著口水的我，則等著爸爸把放在小碗裡的蘋果渣給我，然後乖乖地坐在餵弟弟喝蘋果汁的媽媽前，看著弟弟吸吮著甜美的汁，我一杓一杓地吃著渣，可也津津有味。所以當爸爸一說到要買蘋果給我吃時，那蘋果的滋味立刻讓我忘了一切痛苦，當我不哭不吵地讓醫生翻弄我受傷的眼睛，裹上紗布走出診所時，我記得第一句話是:「ㄅㄚ ㄅㄚ去買蘋果!」哈!那天傍晚，左眼裹著紗布的我，坐在腳踏車的小竹椅上，小手拿著一粒小蘋果，小口小口地啃著，在清風中回到家。
三、四歲的事吧!可那種為了得到期盼中的蘋果，我能忍下痛楚的勇敢記憶始終難忘，爸爸沒有毀諾，在我的人生留下重要影響，不管多大歲數，我總相信，如果我真愛一件東西、真盼望一件事，只要我能忍耐、有誠意，早晚我還是會得到的
不打不成材
以前木柵是鄉下，我到五歲住在坡內坑，滿山遍野任我跑，兩個姐姐文文靜靜的， 玩不起來， 所以我很自然的在外邊自己結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玩伴。 我當然是孩子王， 記得當年最看上眼的好漢， 後來成了流氓， 而我的野性是被我爸爸馴的。 記得是五歲的時候， 野得不回家吃飯，先是兩個姐姐分別來叫，然後是媽媽，最後是帶著條繩子的爸爸， 二話不說就把我綁起來拖回家。這還沒完呢! 竟把我吊在天井的欄杆上，用藤條給抽了一頓，然後恐嚇我再不聽話就把我丟到井里去 。我當然是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是媽媽給我解開繩子、擦臉，又拿了個蓮霧哄我，(以後每次吃到蓮霧就想到這頓毒打)我不知道 ”棒下出孝子” 的想法對不對? 我只知道從此我成為”循規蹈矩” 的模範生.只有在打躲避球、 籃球的時候會野性大發， 還有每年的運動會從早到晚又跳又跑的才覺得活得像自己.
但是，到了高中，尤其是高二， 翹課去打保齡球， 帶頭把教室漆成鵝黃色，迫使學校重新粉刷， 如果不是我先讓班會通過油漆教室的決定， 早就被記過處分。 總之，幹了不少事，成績一團糟， 直到高三， 孟愛儒老師教我們國文又是導師， 第一篇作文的評語就把我救回頭， 也促使我填大學志願時只填中文系。
到這里看起來好像我爸爸打對了，可是看不出來的是對我性格的斲傷。 我的女兒跟我小的時候一樣， 她九個月就走路，一歲能爬上爬下雙層床 ， 兩歲時就跑得飛快。 話說有一天， 她打了一歲的弟弟，我氣極了， 拿起拖鞋就追過去，(她很精， 打了一看勢頭不對就一溜煙地跑了) 追到臥房眼看追不上我就把拖鞋朝她屁股奮力一丟，啪!的一聲，我停下來，她也停了下來，一手摸著屁股， 一手擦起眼淚， 但是沒哭。我說: ”你為什麼打弟弟呢?”她忍著委屈說: ”我教他玩， 他不照我教的做。” 我氣極敗壞地吼道: ”他比你小， 不懂，你應該好好說、慢慢教才是! ”可知兩歲的女兒立刻回答我什麼? 她說: ”那我比你小， 我也不懂啊! 你為什麼打我!?”
這時，我眼睛一紅，立刻伸手抱她， 一面道歉，一面揉她的小屁股， 心想: ” 我五歲的時候如果能跟爸爸這麼辯的話， 說不定會免掉那頓毒打， 我的性格就不會反覆不定了。” 從此，我決不打孩子。土耳其社會(外子家)原本就是講「愛的教育 」， 我的(土耳其)公婆從未怒目相向，只有我來自 ”不打不成材”的社會， 所以，有時候會給大家眼色看。 今天女兒的個性就是敢衝， 不像我有時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 講地頭頭是道， 臨到頭又打退堂鼓。
(後面這幾張照片是媽媽70歲生日時照的﹐原本今年年底要回家給爸爸過八十大壽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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