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挑戰亨廷頓 (曹長青)
前年去土耳其,路經安卡拉的一所大學時,看到學校門口停著一輛坦克,並有幾十名手持沖鋒槍的士兵,當時以為發生了什麼事件,馬上想過去採訪。但陪同的朋友說,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在安卡拉等大城市,大學門口一直是有士兵把守的,為防範左派學生和宗教狂熱份子沖出校園鬧事。
這個安卡拉大學門口坦克士兵的畫面,生動地體現了土耳其這個穆斯林宗教國家向世俗社會轉型的艱難和成就。
911事件,再次凸顯出阿拉伯國家和穆斯林社會的問題——所有阿拉伯國家沒有一個實行民主制度;全球的穆斯林國家,除了土耳其和孟加拉國,都沒有真正的民主選舉。在美國領銜軍事反恐之後,全部阿拉伯國家以及主要穆斯林社會,都不同程度地出現反美游行示威。
但有兩個穆斯林社會例外,一個是印度——10億多人口的印度有穆斯林教徒三億多,是全世界最大的穆斯林社會,卻沒有發生任何一場支持拉登的反美示威;在這個最龐大的穆斯林群體裡,更根本就沒有恐怖份子活動。
另一個是土耳其。穆斯林人在印度雖然數量大,但畢竟是少數民族(信印度教的人佔多數),但在土耳其,近六千萬人口絕大部份人信仰伊斯蘭教。清真寺在土耳其幾乎像在伊朗那樣遍佈全國,宗教活動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但在土耳其也沒有爆發大規模的反美示威,更沒有聽說那裡有恐怖份子基地。
為什麼有三億多穆斯林人的印度,主流社會是穆斯林人的土耳其,成了穆斯林社會的“例外”?最關鍵的因素是這兩個國家實行了西方式的民主制度,從宗教國家變成了世俗社會。印度從1948年獨立以來,至今已進行了13次全國大選,一直實行民選議會政治;土耳其自1923年建立共和國以來,就實行“共和”制度,走親西方的、世俗的、市場經濟的民主道路。
土耳其是目前19個成員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唯一的穆斯林國家,並且不是像波蘭、捷克、匈牙利那樣近年才加入,而是在50多年前北約剛建立時就加入,成為西方自由世界的盟國,並在美軍領銜的韓戰中,派出了除美國之外最多的軍隊。在10年前的波斯灣戰爭時,土耳其堅定支持美國軍事打擊伊拉克;這次對美國的阿富汗軍事行動,土耳其通過法案,決定派軍隊參加;美國如果下一步軍事打擊伊拉克,和伊拉克接壤的土耳其仍將是關鍵性的美國軍事盟友和戰時基地。
土耳其為什麼走了這麼一條和其他阿拉伯及穆斯林國家不同的道路?這主要在於土耳其的獨特歷史,應歸功於土耳其曾有一位杰出的領袖凱末爾.阿塔土克將軍(Kemal Ataturk)。
15世紀中期,康斯坦丁的拜占廷崩潰,奧斯曼帝國成為接替者,統治了土耳其及週邊橫跨歐美阿拉伯灣的區域。在20世紀初,奧斯曼帝國崩潰,青年軍官阿塔土克領導了獨立戰爭,建立了土耳其共和國。這位被土耳其人敬仰為國父的將軍可以說是一位全盤西化者,他的主要理念是要把封閉、保守、政教合一、伊斯蘭教化的土耳其變成一個世俗、開放、政教分離、西方化的民主社會。
他使用軍事手段,關閉了伊斯蘭宗教法庭,把教育從阿訇(伊斯蘭教士)的手中奪回來;提倡女性權利,使用西方的日歷,強行把政教分離,推行世俗化。在那樣封閉的穆斯林社會,能夠產生這樣一位具有反叛、改革、追求西方文明價值的領袖,幾乎是個奇跡。
在安卡拉的時候,我懷著深深的敬意去參觀他的紀念館,還在在那裡買了一本研究他的專著《阿塔土克和軍隊》(Ataturk and the Military)。這位將軍戎馬一生,酷愛軍事,但在他的紀念館裡,卻找不到一張他穿軍裝的照片,更沒有他穿過的將軍服展覽。全部我看到的照片絕大部份是西裝領帶,還有些土耳其傳統服裝。可見這位將軍是多麼西化。紀念館中還有一套他鍛煉的設備,彈簧拉力起臥器,和現在的鍛煉器差不多,只不過是木製的。鍛煉器和他照片上高大結實的身材,都證實這位將軍相當有紀律性,注重節制。
這位將軍手下有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土耳其軍隊強悍善戰,在韓戰中是出名的;而且更重要的是,這支軍隊成為把土耳其變成世俗社會的重要保證。軍隊在土耳其有相當獨特的地位,待遇高,有自己的俱樂部和專項服務機構,而且媒體不可隨便批評軍隊。同時該國有嚴格的法律,任何宣傳極端伊斯蘭宗教以及仇恨言論的,都將被治罪,軍隊並嚴厲打擊伊斯蘭原教旨組織和分裂活動。
1994年當選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布爾市長的厄爾多根(R.T.Erdogan)是一位比較狂熱的伊斯蘭教政治人物,他在公開演講中反對土耳其申請加入歐盟,呼吁退出北約,並朗誦詩說﹕清真寺就是我們的軍營,圓頂就是我們的頭盔,經書是我們的刺刀,信仰者就是戰士。全世界十五億穆斯林人,都在期待土耳其站起來開始反抗(西化)。
土耳其軍方毫不客氣地逮捕了這位聲望很高的市長,經審判,判處他10個月的刑期,終生不得從事政治(後來被赦免,目前他為土耳其“正義和發展黨”黨魁)。
也許人們會認為這種軍事強權會走向獨裁,但土耳其的將軍們和巴基斯坦的穆沙拉夫不同,他們不是用軍事政變建立軍政府,而只是用軍事力量保證民選政府不要落到狂熱的伊斯蘭宗教者手中。如果出現那種局面,軍隊就要出面干預。1997年,當熱衷伊斯蘭宗教的厄爾巴坎(Erbakan)總理要把土耳其拖向宗教社會的時候,土耳其軍方出面干預,迫使他下台,使權力又回到溫和派和世俗派手中。
哈佛大學學者亨廷頓(S.Huntington)曾提出,冷戰結束後世界主要沖突將發生在西方和伊斯蘭兩種文明之間。911後這種說法似乎更被重視。但僅土耳其這個例子就已構成挑戰﹕典型穆斯林國家的土耳其,卻是美國親密的盟友,不僅是北約成員,還在積極申請加入歐盟。土耳其的例子說明,向西方文明挑戰的主要不是伊斯蘭文化,仍是專制制度。阿拉伯和穆斯林國家如果結束了專制,以土耳其為樣板,走向開放、多元和民主,那麼它不僅不會和西方文明沖突,而且會成為世界多元色彩的一部份,使人類在異同中和平共存。
載《開放》2月號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