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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遠離長子伯軒車禍喪生的傷慟,我於民國八十八年如飢似渴的研讀金剛經,金剛經說什麼呢?
祥雲法師於「今剛般若波羅蜜經內容簡述」的序文中言簡意賅的點出:「金剛經是指導我們要做到:『三心不住、四相皆空』── 破除「我執、法執」,而又不著「空執」的境界。同時還要我們能夠運作「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妙用,去廣修「六度萬行」。
◎三心不住,破我執
伯軒喪生後我曾經飽受憂鬱症的折磨,雖然看過精神科醫師,也服用了抗憂鬱劑,情緒逐漸好轉,然而認真回想起來,金剛經的「無所住而生其心」,對我發揮了更大的神效。
在伯軒的喪禮中,家姐圓光佛學院的同學為伯軒唱誦了幾部佛經,如心經、大悲咒、往生咒和金剛經。然而直到八十八年我才認真的研讀金剛經,我看的第一個版本是南懷瑾先生的「金剛經說什麼」〈南先生弟子所做的聽講筆記〉。
金剛經談破「三心」,是哪三心呢?過去心、現在心與未來心。
伯軒往生後,我愈是想念他,我就愈痛苦,過去的歡樂時光不再 ─ 過去心不可得!為人父母的夢想,期望伯軒進大學、成人、成才,也在車禍瞬間灰飛湮滅 ─ 未來心不可得!朝思暮想難忘母子情緣,只因二字「執著」。
科學家因執著埋首研究,科技因而日新月異;藝術家、文學家因執著,也為人類留下豐厚的資產,然而一個喪子的平凡母親,因執著親情難捨痛不欲生。
每當傷慟的野獸又莫名的衝撞出來,我總要默念「無所住而生其心」,放下執著吧!放下執著吧!
無比柔軟,不執著,可以斷煩惱,謂之「金剛」。
◎「四相皆空」破比較心
對一個初讀佛經的人來說,最困惑的莫過於遭遇無數的佛學詞彙,什麼是「四相」呢?
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就是「四相」,四相皆空就是破除人我之間的「比較心」。
傳統的教育從小就教導我們斤斤計較,學校的考試要求學生成績,老師和父母都以成績論斷孩子的智愚與優劣;一旦結婚生子則繼續比頭銜高低、財富多寡、配偶美醜、孩子智愚,即使年紀大了,仍舊比較不休,繼續比較誰活得比誰長壽。
以往我對「人生無常」這句俗語的體會,不知為何總認為「自己向來幸運,應該不至於遇到倒楣的事」,未料在某個清晨的瞬間,我摯愛的孩子就此不再回家。伯軒何以這麼倒楣?生命何以如此脆弱?我看到了自己的「比較心」!
當天災人禍來臨時,我認為我與我的孩子都不應該是那一個「倒楣」的人!大學聯考放榜時,我的腦海又閃現一個念頭,如果伯軒還活著,現在他應該是個大學生了,我又開始比較了!
八十九年六月初我的文章「喪子心路」,在中國時報浮世繪版連載六天,一位家住在屏東的陳女士,透過中國時報打電話給我,她在電話另一端泣訴,她的兒子在學校廁所中發生意外喪生了,她哀悽的訴說,她食不知味,人生失去了目標,一個月體重驟減5-6公斤。不過幸好,她兒子出事那天清晨,吃了一些稀飯和養樂多。在電話中我建議她儘早去看精神科醫生,讓生活作息先恢復正常,也歡迎她隨時再與我聯絡,我對於自己能以過來人的身分傾聽別人的傷慟故事頗感欣慰。
當晚我將陳女士來電的事告知外子,不過我竟特別強調陳女士的兒子出事當天早上吃過稀飯和養樂多,唉!我多麼耿耿於懷,伯軒往生當天清晨竟然空腹,未進食!我無時不刻未曾忘記比較!
現實社會中競爭激烈,企業與國家都強調競爭力,競爭即是緣於比較,達爾文的優勝劣敗進化論,即殘酷的點出競爭本質的生物進化論。
達賴喇嘛於千禧年祈願文中提醒眾生:「去掉忌妒,不要老是想贏過別人,這樣許多煩惱就會一掃而空。試著過這樣的生活,很快你就會從中獲益。心中佈滿仁慈、勇氣,以及信心,你就會發現成功無所不在,你隨時隨地都可以笑臉迎人。要率直、儘量無私,視人人如好友。我這樣說,不是因為我是會轉世的達賴喇嘛,或是有什麼神通,我沒有這種特異神力。我是以一個人的立場,就像你一樣,祈求真心歡喜,而不被俗欲牽絆受難。」
紅塵俗世的比較心能否平息?至少當我覺知它的存在,我但願它能受到節制;生命的能量有限,毋須盲目比較啊!
今日的我與昨日的我比較即可,我安頓好自己的身心了嗎?
◎勤修六度萬行之忍辱
佛學講的六度就是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
南先生說:「在佛法上講,一切不如意就是辱,受一切痛苦就是辱….所謂忍辱,包括了人世間一切的痛苦,一切的煩惱,忍到沒有忍的觀念,沒有忍的心理,忍到無所忍,自然而清靜,這才是到達波羅蜜成就的程度。」
雖然我能接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然而天底下又有什麼事比喪失性命更不如意呢?
伯軒往生當日,我再三叮嚀自己:「不能讓伯平死了哥哥,媽媽又瘋了。」伯軒喪生的前兩年表面上我撐住了自己,直到八十八年參加康泰醫療基金會的「傷慟領悟團體」,我終於崩潰的嚎啕大哭起來。
我們中國人遭遇親友喪事,總不免勸人節哀,我一直十分困惑哀傷怎麼可能「節省」得起來?哀傷像洪水,需要宣洩,不是圍堵;大禹治水不是將氾濫的河水引導到新渠道的嗎?
哀傷如何紓解?我以文字、繪畫和音樂宣洩我的傷慟,我愈來愈有信心與哀傷這頭猛獸和平共存。
要將忍辱的功夫修練至「忍到無所忍,自然而清靜」的境界,我仍然有一段遙遠的路要走,相信那天到來時,我一定修鍊好了超高的挫折容忍力。
◎自悟自度,即心即佛
南先生說:「佛法既認為一切眾生個個是佛,平平等等,但是,為什麼眾生不能成佛呢?因為它找不到自心,迷失了。如果自己覺悟了,不再迷失,個個自性成佛。」又說「一切眾生皆是佛,你去度佛幹什麼?每個眾生都是自性自度。」
多年前我曾經接受過一個心理系學生的訪問:「妳覺得人生最大的挑戰是什麼?」我不假思索的回答:「多重角色的扮演。」結婚生子的女人必須同時擔任妻子、母親、媳婦、女兒、職員等角色,一根蠟燭數頭燒。
至今我印象依然深刻,剛結婚的前數年,每逢農曆春節我就分外困擾;家母希望我除夕夜能回家團聚,婆婆則認為媳婦理當在夫家過年,我自己則期待喘口氣、睡幾天好覺、打掃一下房子或陪陪孩子和先生,因而每次過完年我就疲憊不堪。
在傳統中國人的家庭,女人比男人容易找不到自心而迷失,一個牢不可破的社會機制將男人與女人都綑綁制約了,看清並擺脫這個制約需要若干智慧。
外子通常會幫忙做一點家事諸如洗碗、倒垃圾,大抵還算體貼;然而在「白領競爭無國界」的全球化潮流下,外子經常需要遠赴國外出差,過去我雖然擔任主管職務工作繁重不堪,卻經常需要獨力照顧兩個孩子。因而當孩子生病需要經常看醫生,夫妻兩人總是對望,都期望能從對方嘴裡聽見:「今天我請假好了。」心軟又疲憊的我,敵不過殷切期盼的眼神,自然成了「棄業家」。
民國八十七年因緣際會我曾擔任台北市學習障礙者家長協會的代理理事長,這個頭銜讓我獲得難得的機會接觸跨領域的專家學者,就在我十分珍惜這個學習機會,忙得夙夜匪懈時分,伯軒卻突然遭逢意外往生,我無比的自責,因為不捨我竟責怪自己不該重新擁有一個工作而疏於照顧伯軒。
原來我是個無可救藥的完美主義者,我要求自己把妻子、母親、媳婦、女兒、職員每一個角色都扮演得完美無缺,伯軒遭逢意外往生,我惡狠狠的把「母職」的分數打了一個大零分。
一個苛責自己,不懂得愛自己的人遲早會崩潰。
我覺悟了嗎?我不會再迷失自己了嗎? 我需要經常觀照自己。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我自幼喜愛閱讀,年過四十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個如假包換的書呆子。一來可能是視野不足,未將書讀通,其次可能是現實的社會與心目中的理想世界落差實在太大,因而經常參與各種義務工作,期望社會與世界變得美好一點。
二十八年前就讀台大期間,我即是慈幼會的成員,投入社區工作;當了媽媽,孩子上學了,我又擔任學校的義工媽媽;進而帶領學習障礙學童的家長團體,推動特殊教育工作,直到民國八十八年六月,伯軒意外喪生,我才辭掉所有的義務工作。
如今重新檢視自己,我終於發現自己長久以來總是「水土不服」的主因。我經常不自覺的以高標準待人待己,結果自己辛苦週遭的人也難受。一位學習障礙者家長協會的義工媽媽,令我印象格外深刻,她當頭棒嚇我:「我只要七十分就好了,為什麼妳總要一百分?」
年近半百突遭喪子之慟,我亟思改變自己的人格特質,期盼餘生,活得自在一些。我必需提醒自己,多看一點、多想一點、少說一點。
學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會價值,日積月累的形塑我的人格特質,「無為法」是多麼令人心驚!年近半百天命已知,只能如過河卒子拼命向前,努力跳脫生命中的層層制約。
相對於宇宙的浩瀚,人類竟是如此的渺小卑微,人生苦短;泡、影、露、電不久長,我執、法執的意義只存在某一個特定的時空,若將時空的視野拉長拉遠,歲月將沖蝕掉絕大部份的生命痕跡。
我將活好今生今世的每一個當下。
●家父於九十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與世長辭了,過去十日我未能安穩入睡,明天將是他老人家的頭七,我們兄弟姐妹計畫唱誦金剛經,大悲無言,今天找到這篇兩年前的舊作重貼出來提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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