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鴻在顧老師後頭跟著,他有些羞愧於剛剛那一刻的短暫崩潰,顧老師只是連忙上前拍拍他的背,然後給了一個擁抱。
「年輕人,要堅強啊!!」老師的聲音宏亮,山地生活的養成。
但老師並不是原住民,在接近30歲的時候,從原本任教的小學自願報名上了台東這塊不算很高的山上的孤兒院教數學,之後討了原住民老婆,就這樣一待,當了院長,也過了40年。
老師繼續領著,小夥子突然從他手裡奪走他的行李,但小夥子似乎並不覺得無禮,他望著走進某一間房間的小夥子的背影,笑了笑。小夥子也給了他一個笑容,一個意識不清,煞那間,站在那裡對他微笑的,是天恩英俊的臉龐。
心臟猛烈震動,資鴻確認自己看錯了之後,很自然的模仿天恩的習慣動作,低下頭。算一算,再過幾天就要正式與天恩告別,他開始不確定自己可不可以再堅強下去。
心臟又是一次撞擊,無來由的一陣罪惡感,天恩的身影在腦裡閃過。
往事一段一段連接起來,漸漸地,成千上萬各種顏色和形狀的小塊圖板被崁接在一起,事情的原貌也漸漸明朗。
從畢業旅行那一夜接觸開始,他和天恩早已註定糾纏。朦朧間他憶起,當兵的時候,一次同儕KTV歡聚之後,仗著酒意,他早已進入了天恩的身體。但為什麼?這段記憶在此時此刻才清晰的在腦海裡浮現。
他也突然想起,他無端的漸漸討厭一個資深男服務生,甚至濫用領班的身分找理由突然辭退他的真實原因,其實是因為無意間發現他與天恩在辦公室裡似乎有些親密的舉動。但為什麼?這段記憶在此時此刻才殘酷的在腦海裡浮現。
然後,他把這些事情,與白沙灣事件那天的清晨所發生的事情連接在一起。天恩迎上的嘴唇,是溫暖和熟悉的,甚至,他其實也熱情的摟著天恩,將舌頭探進了天恩的嘴裡…。
只是,他永遠不知道這些對於一個異性戀者來說屬於禁忌的記憶,只是被自己深藏在最深層的淺意識底端,這些他從來不承認做過的事情,被淺意識訓練完全忘記,徹徹底底的欺騙了自己。
但它真真實實的發生過。
老師依然宏亮的呼喚把資鴻拉回,跟老師已經有一段距離了,他非常不好意思的小跑步跟上。
老師帶著他參觀了整個院區,他們經過了兩間小教室,學生加起來大約二十來位,清一色是原住民,老師說他們都有一段難堪的身世,但資鴻卻沒有從他們好奇,看到陌生平地人就忘了要認真上課的神情看出一絲的憂鬱,反而散發著平地小孩沒有的樂觀天真。
老師介紹他們的時候,資鴻盯著的是老師臉上的智慧,想著從他生命中經過的小生命,來來去去,夾雜著喜怒哀樂,也伴隨著悲歡離合。
當然也想起天恩,他突然很想知道天恩是怎麼來到這個原住民的孤兒院,但看老師臉上掛著介紹健康的院童的驕傲,他沒有問出口。
他們走進小教堂,這是資鴻第一次進教堂,但就著電影電視裡的映像,他知道,這真的只是一間小教堂。老師一段追念天恩的禱文,又逼得資鴻流下眼淚。
他們在教堂後方的小花園裡,就著用來圈住小花圃的石頭坐下,資鴻沒開口,老師開始述說著天恩的過去。
天恩的實際年齡沒人知道,被人在火車站附近的建築空地裡發現的時候,他大哭著向趕來處理的員警比了個V字回答自己的歲數。當時他身上僅蜷著薄薄一條棉被,身邊擺放的簡單炊具顯示曾有大人照顧著他,不知什麼原因放棄了他,放棄了前世修來的親情緣分。
小棉被上繡著一個「沈」字,沒有人能確定那是不是就是天恩的姓氏,而「天恩」這個名字,也是後來天恩第一間待的孤兒院的院長取的。
老師說他是被平地一間孤兒院轉過來的,當時他已經四歲,因為他活潑好動的個性,被原來的平地孤兒院送來這裡,希望可以讓他多接觸大自然,迎合他的樂觀天性。那時,老師還不是院長,但老師對天恩的映象很深也很好,他笑笑的說:「他是我很喜歡的孩子之一。」
天恩有著一付好腦筋,卻就是不愛唸書。很會照顧年紀比他小的院童,無微不至到老師們都驚訝他的早熟,儼然孤兒院裡的得意助手。
他的天性善良,很喜歡動物,上了國中以後還曾經因為伴隨多年的老黃狗病逝而大哭好幾天。
當年,為了更好的學習品質,老師把他交給了台北的一個朋友,老師記得天恩臨出發的前一晚,還煞有其事地召集了其他院童,交代這交代那。隔天,杵在門外望著大夥,不甘心的坐上了送他去火車站的車子。
老師指著院子口,說著屬於天恩的往事,彷彿,當年他離開時的身影,就在眼前。
小夥子用他的原住民口音喊著他們,雖然原本的計劃就是要待在這裡一晚,但老師還是禮貌性的說了幾句慰留過夜的話,仔細聽來,老師的口音已經漸漸地被原住民化了。
小夥子領他到了一間小房間,說是之前課任老師的宿舍,課任期結束離開,宿舍自然而然成了客房,是一個大概可以容納四個人睡的褟褟米,小夥子說會有不少大學生來這裡做義工,通常都是住這間客房。
他稍做整理但並無休息的意思,走了出去四處逛逛,想要感受天恩的存在。他的思緒和所有知覺,來到這個天恩成長的地方,突然變得敏感和脆弱。
小夥子開著車停在他面前。「喔…你很無聊喔…走走走…我帶你去看水梨園…」
但小夥子不像剛來的時候健談,資鴻上了車之後,兩人顯得有些沉默。突然,小夥子開口說話:「你們會送他回來嗎?」他的眼神望著前方,不確定是因為駕著車?還是因為不想認真面對天恩的事情。
資鴻看了他一眼,想要確定他的情緒。「這個我跟顧老師討論過了,我們都覺得讓他留在台北就好。」
小夥子沒有說話點了點頭,很久之後,他用低沉的嗓音說著:「讓我知道他在哪裡。」
資鴻想轉頭看看他,但頭轉了一半,將眼光停在自己的左手手臂上,幾秒之後再轉回頭,嗯了一聲,沒說什麼。
他不得不搖下車窗,讓清新的山風吹在自己臉上。離開了台北,來到天恩長大的地方,甚至是當年為了躲他和從芳的藏身之處,他感覺鼻子再度酸了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