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停在停車格,資鴻熄了引擎,卻讓未完的音樂繼續撥放著,他打算聽完這首歌曲。Louis Armstrong的低沉嗓音,似乎穿越了整輛車子的每一個角落,也穿透了資鴻每一個細胞。
從和從芳見面的咖啡屋離開,他刻意去了一趟CD店。這幾天這音樂,不停的在他滿腦子迴旋著。
I hear babies cry, I watch them grow 我聽到嬰孩的哭泣聲 守護著他們長大
They learn much more 他們將會學習到更多
Than I'll never know 我不曾知悉的事物
And I think to myself 我低頭思考
What a wonderful world 多麼美好的世界
Ya,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是啊!多麼美好的世界
Louis用簡單卻非常完美的爵士嗓音吟唱的最後一句,已經成了很多人心中的經典。資鴻卻在此無意之間,發現眼角堆積了回兒的液體終於滑落下來,在他的臉頰上畫出一道痕跡,這痕跡牽動了情緒,神經因而決堤,眼淚嘩啦嘩啦的落了下來。
這是天恩出事之後,資鴻第一次的情緒潰防。
隨著傾盆而出的淚水,和天恩的一切一鼓腦兒的也跟著翻出,一起打球,一起翹課,一起花一整個下午泡在速食店什麼也沒做,一起參加無聊的校際聯誼,一起養大差點魂斷街頭的小黑狗,一起為隔天開始的店際業績競賽討論對策到深夜,一起看一場熱門的電影或演唱會,一起想辦法籌錢度過難關......。
相識到交往,一路走來,歷經了多少時光,苦的甜的,痛的樂的。人生當中,除了身邊伴侶以外的知己本就難求,有什麼比彼此好好活下去還要重要?
「怎麼?怎麼?怎麼?」資鴻的腦裡開始問著。「我對你好嗎?我對你好嗎?」
想到這裡,資鴻的哭泣更加嚴重,他不得不斷大口大口呼吸來平息自己的激動。是啊!從來,他沒有認真想過天恩為了他做了多少,從來,他把所有的事情當作理所當然,甚至,在天恩拒絕與他聯絡的那一年裡,他想到的都是天恩的錯,是天恩不願面對兩人終究不可能在一起的事實,檢討自己問題的時間從來都是少的可憐。
只是,這個當下,誰對誰付出多少,已經不再重要了。在資鴻心中的只有無限的遺憾和不捨。
他像個小孩似的用手臂擦去臉頰上的淚水,忘了那會在淺藍色襯衫上留下痕跡,深呼吸,然後瞧了瞧手錶,對著後照鏡照了照確定自己的眼眶不至於輕易發現出剛剛的軟弱,提起行李下車。
送出第二張支票之後,他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台東。
天恩的故鄉。
更貼切的說法應該是〝長大的地方〞,因為嚴格說起來,天恩沒有故鄉。
太遠,加上不熟,他決定接受聯絡幾次的院長建議搭火車,到了台東,院長會再請人去接他。
在得知天恩的事時,院長那端不停的嘆息,讓資鴻不知該如何向院長說明自己正嚐試要做的事情,所以只有輕描淡寫有東西要交給院長,怎知院長也以同樣的態度要他寄去就行,但資鴻堅持一定要親自走一趟,四張支票,他不能錯過任何一張的親自參與。
「顧老師」。這是院長要資鴻這樣稱呼,他記得顧老師在電話那頭「喂」的一聲時,自己鼻頭一酸,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當時他有點驚訝自己有這樣的情緒產生,等到冷靜下來才無意識的意會到,那是因為天恩再也見不到他口中如同父母的顧老師。
過了宜蘭之後,從車窗望出去的海天一色,讓資鴻一直不忍真正睡去。角色錯換,他突然想起,天恩每回回台東的時候,看的正是同樣的景色。
負氣離開台北一切事物的那年,坐在同樣往台東的火車上,天恩當時是怎樣的心情?
「一定很不好受吧!」資鴻在心裡萬般不捨。距離天恩告別式的日子愈近,資鴻發現自己開始把所有天恩對自己的情意兜在一起,只是,也只有在他已經離開的這時,他才有勇氣揭開這一段難以言喻的愛意。
於是他又開始哼起最近一直揮之不去的爵士音樂。
The colors of the rainbow so pretty in the sky. 閃耀著亮麗顏色的彩虹掛在天邊
Are also on the faces of people going by. 來往的人們臉上映著相同耀眼的色彩
I see friends shaking hands saying how do you do. 老友們揮手問候著
They're really saying I love you. 他們打從心裡的愛著我
下了火車,綠油油的稻田在眼及盡頭,那同樣也是蒼綠的高山前整齊的散發新鮮的氣息,天氣好到像是隨時可以從藍白分明的天空中,無端跑出一支支色彩鮮豔的冰淇淋。
資鴻大吸了一口氣,嫩苗、青山、大海,和不知名的花香,陣陣香氣,令人舒暢。
他找了個醒目而且大型,杵立在車站外的原住民木雕呆著,撥了電話給顧老師事先給的號碼,他要確定來接他的人的行蹤。
一個標準原住民臉孔的年輕人,從停在他面前的小貨車駕駛座上望著他。「林先生嗎?」
原住民天生深邃的臉孔讓那年輕人看起來是個英俊的小夥子,主動開了車門要資鴻上車,車上傳來的是周杰倫的音樂,他笑了笑坐上車。他與周杰倫無緣,一直,他就不是流行音樂的跟班,周先生的創作更是讓他不知從何喜歡起,所以這讓他有些失望,他以為應該聽到的音樂會是陳建明或是紀曉君,至少,應該是張惠妹。
畢竟算是主人,小夥子主動攀談起來,但資鴻聽得出來其實小夥子不擅交際,反而大部分都是他提起話題來聊。
小夥子也是孤兒院長大的,他雖然沒有多說和天恩過去的相處是如何,但資鴻可以很明顯的感受到他也惋惜著天恩的過世。
車上傳來陣陣果香,資鴻有些醉在發酵過後的氣息。
「你是送水果的?」他問。
「噢~~你很靈啊鼻子…」小夥子標準的原住民國語文法和腔調,讓資鴻好幾次忍不住笑了出來。「我自己種,自己送,還自己賣…有時候…」
原住民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樂觀氣息感染著資鴻,這讓資鴻已緊繃好幾天的情緒得到紓解,小夥子敘述山地果農生活的樂趣時,也不斷使得車廂內傳出陣陣笑聲。
小夥子介紹完自己果地的範圍和內容後不久,語氣突然壓了下來,是沒有刻意自然而然的,資鴻再度感覺到,從他身上傳來的,是和他同樣對天恩的不捨。
他指著不遠處一個小教堂,可以看見教堂兩旁有著兩排房舍。
「我們到囉!顧老師應該在辦公室等你吧!」
小貨車停在教堂前方,一個仍然硬朗的長輩從旁邊房舍其中一間房間走出來,資鴻望著長輩的臉孔,智慧在上面畫了痕跡,圓滾滾的肚腩也似乎裝滿了對事物滿滿的包容,是個慈祥的長輩。
下了車的資鴻卻膽怯了起來,一種不知名的脆弱無端發作,他站在車門邊只是望著顧老師,不敢踏步向前,小夥子和顧老師也都呆住了。
顧老師開了頭化解僵局。「你好!林先生。」
眼淚在資鴻臉上掉了下來,他用力吸了口氣,讓自己保持鎮靜的喊出:「顧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