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般的雲層,一堆堆厚重的懸在天空中。
我的眼光最遠處,相疊的雲朵,山一般的一座座矗立在海平面上。
幾個不熟悉的操縱者操縱著風浪板,一會兒揚起,一會兒掉入海面。身材黝黑的衝浪者也是三三兩兩,可惜,今天是個超級艷陽天,即使可以很明顯看出他們確實是玩家,終究也只能就著因為接近岸邊而演變成的低浪,過過乾癮。
我從房間走出戶外,純白潔淨的落地薄窗簾,正隨著海風飄揚著。撥開正好遮住我去路的其中一面,我選了兩張海灘椅的其中一張坐下,小桌子上一根尚在飄著濃濃氣味的雪茄橫躺在精緻的藍色水晶菸灰缸上,我夾起它,抽了一口。
差點咳了出來,很厚的味道。但隨即,一種甜甜的味,在口裡淡淡散開,我知道那是他的護脣膏的味道。我想起他的吻。
飲下一口百威,有些距離的海面,一個熟悉的身影向我走來,我對他笑了開來。
他穿著藍色大花的海灘褲,剛從海裡走出的短髮上,一根根的帶著水滴。
頸下兩顆突起的形狀,順著隱約可見,兩邊大約各18公分的長度,延伸到肩膀與手臂的交接處,顯示著粗狀的鎖骨,也顯示著他寬大的肩膀。
年過不惑,他的肌肉有些鬆弛,但可以想像他曾經也有個健美的體魄。
他的體毛並不茂盛卻明顯。其實還算shave的乳房上,淡淡黑色毛髮向中間集中,然後向下延伸,然後在接近胃的地方消失,接著,隱約再從肚臍上方大約4公分處,順著淡淡圍著肚臍的一圈,向下蔓延著一種引人遐想的吸引力。
他漸漸走近,我搖了搖頭,接著揉揉眼睛,怕是烈陽照的我一時眼花,我看不清楚他的臉。
從我手上接過仍然冰涼的啤酒,我只瞧見他揚起的下巴。看樣子,他打算把山羊鬍再長回來。
把酒瓶再遞過我,我看見他的嘴巴動了動,但刻意沒有出聲,他要我猜。我像那種正戴著耳機的人,自然的大聲說著:「什麼?你說什麼?」
他停了下來,嘴巴不再動,然後,又給了我一個笑容。在我眼前的他的容貌,一樣模糊不清,這讓我有些著急了起來。
他再轉回向海的方向,起步朝海面奔去,不知怎地,我慌張了起來,起身要追,卻一個踉蹌,跌倒在白色沙灘上,他沒有因為我的痛苦叫聲回頭,仍然朝海面跑著,然後,一個跳躍,他沒入伴著白色浪花的深藍色海洋裡。
我爬起身,朝著他消失的地方去。遠遠的,一個玻璃瓶碰撞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吃了一驚,回頭。
我的世界突然暗了下來,原來有著艷陽的南洋渡假小島變成完全沒有路燈的商店街。
我感覺自己快要喘不過氣,忍住即將昏厥的不適,沿著長長,像是沒有盡頭的一間間商店跑著,喊著:
「David!David!David!~~~~」
我的雙手在空中揮舞亂抓,嘶聲吶喊。
【2003年1月9日】 (頭七)
我在等候區的椅子上睡了過去。睜開眼睛,Michael英俊的臉龐遮住了我的視線。他的表情黯淡而著急,問著:「怎麼了?做噩夢了?」
Catherine伸出冰涼的手摸了摸我的額頭,我有些驚嚇。她的眼睛紅腫,也是著急的詢問著我的狀況。
我勉強的給了個笑容,伸手擦去她臉頰上正流下的淚滴。
「對不起!夢見他了。」然後接過Michael送上的礦泉水,從塑膠椅起身,走向洗手間。
Michael迎面撞上正要走出洗手間的我,表情正在詢問我的狀況。他前天才回國,我對他在這個時刻陪在我身邊的情誼感動萬分。當然,最要感謝的是已經連續陪了我七天的Catherine。
像剛剛那樣的事情,已經連續發生了好幾次。每次我都是驚恐的從夢中驚醒,大喊著他的名字,然後從驚慌轉成失落,轉成哭泣。我也不止一次的問著她:「為什麼?為什麼?」
「謝謝!…還讓你特別趕回來…」我想表現堅強的對Michael說著,聲音卻顯得虛弱。
他搖了搖頭後接著點了點頭沒說什麼,我接著說:「還有Catherine,這幾天…她辛苦了…」
他又是靦腆的表情,說著:「這應該是你要自己親口跟她說的…」
我點了點頭,跟著他走回那個等候區。
將近四個小時前,一個用薄木材製成的四方長盒子正準備推入熊熊火焰中。我望著發了呆,心裡想的只是:他只有這麼點大嗎?那個像個靠山的男人怎麼會只有這麼點大?
我不自主的向長方盒子移了移位置,Catherine拉住我,對帶著癡呆表情的我搖了搖頭。我只想,只想,再確定一下真的是他。
熟練的操作員關上了比長方盒子大不了多少的鐵門,按下一個紅色按鈕,像怪獸一樣的冷血機器瞬間發出火焰的怒吼。
我的心跟著絞痛,或許,還可以擰出瀰瀰鮮血。
從事發到現在,我滿腦子想的都只是他在KTV包廂裡的奢華享受,我要,要風風光光的送他走。
那個送我們到醫院的股東好友卻堅持著一種我說服不下的理由。「聽我的,這半年多來,他的生活簡單多了…我相信,這才是他現在會想要的。」
我無力也無理多說什麼。唯一的堅持,是擺滿我鍾愛的白色香水白合,和,謝絕殯儀館準備的國樂哀戚伴奏。
只放,我來不及再為他好好唱過一次的優美女聲---「領悟」。
來送他的人不多,這當然是我們不想鋪張的原因。
女聲唱著,我無意識的跟著和,沒有任何感覺。傻傻的望著他那張我刻意挑選最符合我印象中,留著山羊鬍,露出潔白牙齒笑著的相片。
股東好友引著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成熟女子走到我面前,腰帶束著她保持良好的身材,黑色絲襪也一併包裹著她絕佳的保養功夫。
「這位是Tony。」股東好友向她介紹著我,我對她點了點頭示意。
接著,好友轉向我介紹她。「這位是Mandy。」我的胸口一震。Mandy?不就是David那結縭才短短一年多的妻子。
她的聲音透露著一種幹練,說著:「謝謝你。他這個人一向怕孤單,還好…」她突然哽咽,但馬上恢復正常,不肯透露太多的情緒。「還好…那天…你在他身邊…」
我的身子一軟,再度想起午夜夢迴幾度縈繞在腦裡當天的情景。我虛弱的回應:「可他…他終究得一個人走…」
我覺得自己快承受不住,始終揮之不去的罪惡感再度油然而生。
接過殯儀館工作人員遞過來,還有些溫度的小陶甕,我緊緊的抱在胸口。我知道,馬上,就真的要跟他永別了。
坐在黑色禮車的副駕駛座,也是工作人員的駕駛吩咐我,過橋時,記得喊著他的名字。
往木柵山區公墓的路上,我一路喊著,深怕遺漏了某個環節。
一段簡單的法事,我們三人跟著法師走上五樓,在他的靈位前停了下來。法師念了一段經文之後,表情木然的問著:「還有什麼話要說的嗎?」
Catherine和Michael看了看我。我向前一步看著小陶甕上那張他的笑容。
「對不起!欠你的,我下輩子再還。」語氣平和,沒有眼淚,沒有激動。
踏出靈骨塔,木柵風光盡入眼底,我吸了吸口氣,轉頭,往五樓的方向望了望。
Catherine拉了拉我的衣袖,我擠了一下嘴角,希望讓她知道我沒事。她看著我,停了一會兒,說出話來。
我們轉身往Michael的車走去,我落在他們兩人後頭。Catherine突然停下腳步,望著前方不發一語。
我向前幾步跟上她,順著她正盯著的方向望去。一台熟悉的車輛在我們前方大約30公尺距離處。駕駛座的門開著,一個熟悉身影的男子立在車門後面,是宇傑。
一瞬間,時間似乎停止轉動。
他的嘴角開始抽動,接著,他開始嚎啕大哭了起來。他有些重心不穩的椅著車門,欲言又止。
是啊!!我怎麼會不知道他一定有很多話想說。但這一刻,我要用什麼心態面對我曾經奮不顧身愛著的這個男人。
Catherine向前跨了一步,她似乎想要抓住他問個明白。他見狀,很用力的對我們搖了搖頭,他的嚎啕並沒有停止。然後,他坐回車內,倒車,一個轉彎,他駛離了現場。
我為他至少仍保有的善良欣慰著,卻痛徹心扉。
我呆立原地,回頭又望了望David身在的五樓,然後再轉頭,看了看宇傑消失的那個路口。
我低聲唱出。
啊~多麼痛的領悟
你曾是我的全部
只是我回首來時路的每一步
都走的好孤獨
啊~多麼痛的領悟
你曾是我的全部
只願你掙脫情的枷鎖
愛的束縛
任意追逐
別再為愛受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