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明的《琵琶記》中的〈糟糠自厭〉看戲曲中的詩化語言
摘要
高明在《琵琶記》〈糟糠自厭〉這齣戲,讓劇中的人依自己的身分說出應當說出的話,且在這齣戲大量使用賦比興的詩手法,加上充分運用中國文字疊字的特色,使得整齣戲詩意飽滿,充滿了詩的感染力。
關鍵字:高明、南戲、琵琶記
一、前言
西方文學有莎士比亞將詩歌的技巧融入戲劇之中,莎士比亞用無韻體寫詩,文辭之中納入詩歌的意象與比喻象徵的技巧。莎士比亞之所以為莎士比亞,其戲劇中詩化語言的感染力是很重要的因素。中華文化一直以來是詩詞曲不分家,統合在詩歌的範疇,戲劇從元曲的雜劇以來便出現許多名家,如關漢卿、王實甫、馬致遠、白樸、鄭光祖,這些名家無不將詩歌的技巧爐火純青地運用在戲劇之中。至明清之際,更出現湯顯祖、洪昇等繼往開來的大家。在元曲與明清戲曲之間接續點,高明的《琵琶記》不容忽視,王國維云:「琵琶自鑄偉詞,其佳處殆兼南北之勝。」明太祖讀《琵琶記》謂:「五經四書,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至高明《琵琶記》,為山珍海錯,富貴家不可無。」
《琵琶記》戲中的故事是有根據的,宋元南戲中的《趙貞女》即其前生。《趙貞女》中的蔡二郎赴京試中舉,棄父母不顧,家鄉發生饑荒,父母雙雙餓死,蔡邕最後還休了趙五娘,放馬將趙五娘活活踏死,蔡二郎的行止,人神所共憤,遭天雷打死。後人附會蔡二郎就是漢代著名的學者蔡邕,高明有感於《趙貞女》的故事在民間流傳深遠,故改寫故事,編寫《琵琶記》,將《琵琶記》的故事內容編寫成符合教化百姓的忠孝節義故事。高明的《琵琶記》卷首的「水調歌頭」就可說明他的創作觀:「秋燈明翠幕,夜案覽芸編。今來古往,其間故事幾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瑣碎不堪觀。正是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論傳奇,樂人易,動人難。知音君子,這般另作眼兒看。休論插科打諢,也不尋宮數調,只看子孝共妻賢。正是:驊騮方獨步,萬馬敢爭先?」也就是創作出來的作品需有人心教化的功能。
但高明的《琵琶記》流傳與影響久遠,甚至被譽為「南戲中興之祖」,僅僅因為有人心教化的功能?非也。《琵琶記》之所以影響深遠,各方讚譽有加,主要還是歸功於他的寫作技巧。高明將詩化的語言運用在《琵琶記》中,在〈糟糠自厭〉一折表現的最為精采。正如徐渭的《南詞敘錄》中所說的:「或言《琵琶記》高處在《慶壽》、《成婚》、《彈琴》、《賞月》諸大套。此猶有規模可尋。惟《食糠》、《嘗藥》、《築墳》、《寫真》諸作,從人心流出,嚴滄浪言水中之月,空中之影,最不可到。…點鐵成金,信是妙手。」
二、劇中的人物說出適於自已角色與個性的詩化話語
莎士比亞之所以為莎士比亞不僅僅因為他作品中的詩化語言、文辭典麗、意象豐富,更因為他戲劇中的感染力,而文學中的感染力在於作品的真實。何謂作品的真實呢?作家有如上帝,在作品創作另一個宇宙,作品的世界一方在離開現實世界的瑣碎,但內涵又不能和真實的世界脫節,莎士比亞之所以為莎士比亞,曹雪芹之所以為曹雪芹,其高竿之處,就是自然。作品中的人物恰如其分的,說出自己該說的話。高明的《琵琶記》也是如此。劇中的人物的話語,我們可以看出劇中人物的性格。如趙五娘的獨白:「﹝白﹞奴家早上安排些飯與公婆吃。豈不欲買些鮭菜,爭奈無錢可買。不想婆婆抵死埋怨,只道奴家背地自吃了什麼東西,不知奴家吃的是米膜糠粃!又不敢教他知道,只得迴避。便使他埋怨殺我;我也不敢分說。苦!這糠粃怎的吃得下?(吃吐介)」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古代婦女的美好德行,趙五娘在大饑荒的年代,仍然努力張羅甘旨給公婆吃。可惜公婆在媳婦努力下,不知外面的世界出現大飢荒。從趙五娘的獨白中也可以看出趙五娘的婆婆,生性多疑的性格。又從趙五娘多段的獨白中,可以看在大飢荒中努力侍奉公婆甘旨的辛酸,與精神到了接近崩潰的地步:
如: 「這糠我待不吃你啊!教奴怎忍飢?我待吃你啊!教奴怎生吃?思量起來,不如奴先死,圖得不知他親死時。」
又如:「這糠啊!尚兀自有人吃!奴家的骨頭,知他埋在何處?」
即趙五娘的公公婆婆知趙五娘吃糠療飢,深受感動,說出的話語也,極其生動真切,趙五娘的公婆:「媳婦!我原來錯埋怨了你;兀的不痛殺我也!」
高明在劇中人物配合場景、性格說出適當的話語,使的劇中的人物形象鮮明。這是高明的《琵琶記》相當成功之處。
三、善用賦比興
中國傳統的詩歌技巧,不外乎賦比興,賦是直抒情感,在情感最濃烈的時候,直洩情感,給讀者強烈的震撼力,賦的手法是「寫A時只寫A,不牽涉另一事物,但須用到壓縮、誇張、詞性變換的手法使具詩意。」比是比喻,亦即用另一個事物如比擬所欲說之物,也就是將我們所要說的意念用間接的方式表達出來。而興是「感興,意興,是指詩人浮想聯翩,形象思維十分活躍時的一種狀態,作為詩歌的本體來說,興是指其審美意象對人所產生的感發作用。」
高明在〈糟糠自厭〉中也善用賦比興,造成一種詩情的美。賦的手法有:
「亂荒荒不豐稔的年歲,遠迢迢不回來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煩的二親,輭怯怯不濟事的孤身體,芳衣盡典,寸絲不挂體,幾番拚死了奴身己,爭奈沒主公婆教誰看取。(合)思之,虛飄飄命怎期?難捱,實丕丕災共危!」
「滴溜溜難窮盡的珠淚,亂紛紛難寬解的愁緒。骨崖崖難扶持的病身,戰兢兢難捱過的時和歲。這糠我待不吃你啊!教奴怎忍飢?我待吃你啊!教奴怎生吃?思量起來,不如奴先死,圖得不知他親死時。」
面對連年的大饑荒,丈夫又不在家,趙五娘將衣物盡為典當以侍奉公婆甘旨,自己吃糠以療飢,不料婆婆不知民間疾苦仍然一昧地抵死埋怨,趙五娘的精神與肉體都以到了瀕臨崩潰的地步,這時作者高明用賦的手法來宣洩趙五娘痛苦的情感,這一齣戲趙五娘所唱的詞就給觀眾/讀者震撼力。
而這一齣戲,劇中「比」的手法有:
「嘔得我肝腸痛,珠淚垂,喉嚨尚兀自牢嗄住。糠那!你遭礱被舂杵,篩你簸颺你,吃盡控持;好似奴家身狼狽,千辛萬苦皆經歷。苦人吃著苦味;兩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
「糠和米本是相依倚,被簸颺作兩處飛;一賤與一貴。好似奴家與夫婿,終無見期!丈夫,你便是米啊!米在他方沒處尋,奴家恰便似糠啊!怎的把糠來救得人飢餒;好似兒夫出去。怎得教奴供膳得公婆甘旨。」
這裡的比喻用的十分巧妙,趙五娘吃糠,吃到喉嚨卡住及嘔吐,她將糠的遭遇聯想成自己所受的折磨,米糠遭受過礱磨,被用杵擣,被篩、被簸揚,受盡折磨;而自己也不好過,自己新婚二個月,丈夫即赴京趕考,不料又遇到了大荒年,自己將財物典當,以侍奉公婆甘旨,而自己吃著糠療飢,種種的遭遇就像糠一樣。
接下來,趙五娘所唱的「孝順歌」,用米和糠的關係來比喻她和丈夫的關係,更是絕妙,米和糠被簸揚之後,分為兩處,一貴一賤,米才可用來療飢,而糠如何用來療飢了,趙五娘將自己比喻為糠,沒有能力來侍奉公婆甘旨。
劇中「興」的手法有:
「囓雪吞氈,蘇卿猶健;餐松食柏,到做得神仙侶。這糠啊!縱然吃些何慮?」趙五娘用聯想的方式,舉出蘇武牧羊吃雪吞青苔,身體依然強健,傳說中以松柏的果實為糧食,可以作神仙的伴侶,向其公婆說她吃糠並無礙。
高明《琵琶記》的〈糟糠自厭〉中的人物的唱曲,以賦比興的手法來呈現人物的內心所感所想,使的整齣戲生動有情感。
四、善用疊字
高明也是一個使用文字的高手,他善用中國語言的特色,比如將疊字當成形容詞來增加文章的氣勢,戲中比比皆是,比如: 「亂荒荒」不豐稔的年歲、「遠迢迢」不回來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煩的二親、「輭怯怯」不濟事的孤身體、「滴溜溜」難窮盡的珠淚,「亂紛紛」難寬解的愁緒、「骨崖崖」難扶持的病身、「戰兢兢」難捱過的時和歲。用疊字來當形容詞,可以加強所要表達的情緒,加上疊字本身具有音樂性與節奏感,可使觀眾與讀者獲得官感上的滿足。高明對文字的驅使自如,使的整齣戲與詩一般,音樂性十足,增加了全劇的藝術性。
五、結論
從《琵琶記》中的〈糟糠自厭〉這一齣戲,我們可以看到高明作為一個戲劇大師使用文字的功力。高明在戲劇中使用詩各種的手法來表現,使得整齣戲情感飽滿,高明的《琵琶記》「南戲中興之祖」的稱號不是浪得虛名。
參考書目:
1. 高明著《琵琶記》,台北:金楓出版社,1998年7月。
2. 白靈著《一首詩的誕生》,台北:九歌文學,1991年12月。
3. 張少康 劉三富著《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發展史(上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6月。
4. 王永炳著《琵琶記研究》台北:學海出版社,1992年3月。
5. 李錦燕等編寫《中國文學與歷史》,台北 二魚文化,200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