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說呢
打從出生那刻
這就是一場冒險
想要什麼也就儘管拿吧
帶的走的都就帶走吧
我們都是這樣活著的
國小二年級的暑假,準備升上三年級的男孩,只是九歲。剛離開了熟悉的班級和老師,總有點懷念、不捨。爸爸帶回了不該流浪的流浪狗(沒有人是該流浪的),起了名字是來福。不過男孩還是任性的叫了聲,毛毛。
認識了毛毛讓他稍微能在離別後自處,但他們沒想到誰都總會離開。後來也許也不願去想吧。
那個暑假過的開心,在記憶裡是這樣。還記得最常做的事是拉著她轉圈,好玩,好玩。轉著轉,她離開引力飛了起來,放下之後只有四處逃竄的份。男孩倒更覺得有趣,硬是要再從牆角把她拖回來多轉上幾圈才罷休。
男孩寄了張明信片給以前的老師。
老師
我家ㄧㄤˇ了新的狗
叫毛毛
她很可愛
我要升三年級了
應該很快就可以長大了
等我長大就可以結婚囉
老師那時候是幾歲了
接著硬是把毛毛的腳壓上了印泥,在明信片上蓋了個章寄出了。而到底老師有沒有收到呢,誰知道。
全怪男孩忘了在家裡立一張「禁止隨地便溺」的告示牌,毛毛始終以為那是合法的。家裡人也不得不包容,只有每天將拖把和掃把準備好,等著隨時降臨的核彈。
記得一次好笑。毛毛把男孩一隻絨毛玩具的鼻子給咬掉了,那是他當時最喜歡的一隻。可惜那是隻玩具狗,對毛毛而言它就是敵人。一邊哭著找媽媽和姊姊抱怨(原諒當時這男孩確實有點娘),然後把她抓來,狠狠賞了一百大板,邊哭邊是細心的數。一、二、三,一直到九八、九九、一百,那才罷休。
絨毛玩具的鼻子掉了就是掉了,誰也黏不回來。一百大板打了,毛毛依舊生龍活虎毫無悔意,男孩也漸漸忘了。
不要打架!那是每個父母都會說的話,男孩也是這樣對毛毛說的。為什麼呢?因為打不贏。有次男孩和媽媽帶著毛毛在回家的路上,路邊的車底傳來野貓的低吼。毛毛興奮的上前盤查。男孩和媽媽都疾言的喊了幾聲:「毛毛!」、「來福!」但她還是戀戰往車底鑽去。聽到幾聲打鬥聲,男孩還無計可施,以為她在欺負別人,想著這有多不應該。卻見毛毛夾著尾巴從車內鑽了出來。媽媽笑了,男孩笑了,野貓也笑了,只有毛毛一人笑不出來。所以,不要打架!為什麼呢?打不贏。
還有,不要交男朋友!每個父母都會說的話,男孩也是這樣對毛毛說的。有次男孩在老爸公司門前驚見毛毛和對面人家的吉娃娃正在交歡,那時已是高年級的他深知這是萬劫不復的罪惡,一腳動地踱把吉娃娃嚇跑了,毛毛害臊跑進門內。男孩心想:「哇靠,你不是早就結紮了嗎!怎麼還…」男孩對結紮有了新的認識,造就了日後他對性的觀點。
上了國中之後,男孩到了外地念書,一個禮拜才見毛毛一次,相處也不那麼熱絡了。有次只有毛毛和男孩兩人在家,男孩準備出門,出門的動作被毛毛看出來了,她著急的轉圈、哼吠。男孩聽到了,雖然不忍,但還是出門了。在出門前他看著毛毛的眼睛,和她說:「不要這樣,我回來再陪妳。」(誰都是這樣對女朋友說的,但誰又真的有回來陪妳呢?)男孩關上了鐵門,那個剎那,哼鳴轉成了狂吠。她就是不想寂寞,男孩卻狠心的丟下她了。
他們都怕寂寞,誰不是呢?
升了高中,男孩有了自己的朋友、同學,活絡於社團生活、校園生活。毛毛也漸漸不回家了,爸爸把她養在公司,相處的時間又更少了。男孩也冷血的幾乎把她忘了。
偶爾他到公司,找爸媽說話時會見到毛毛,敷衍的摸摸她的頭,說著:「妳乖,等等再來陪妳。」便頭不回的走了。但即使如此,她並沒有放棄,每次男孩出現,她還是奮力的跳躍、轉圈,只想著他也許會記得回頭陪自己一會兒。但男孩是殘忍的,事實是殘忍的,一切並沒有因為那跳躍或歡呼式的吼叫而改變。
沒有男孩的陪伴,三年是漫長的。沒有男孩的陪伴,三年也是飛快的。
住在公司的毛毛,漸漸不怕寂寞了。應該說,她漸漸不告訴別人她害怕寂寞了。也可能是她漸漸老了,再沒力氣跳躍引人注意了。一切就這麼渾然天成,這麼殘酷冰冷。慢慢的他和灰色地磚混成一色,沒有人會再摸摸她的頭,和她說說話。她也就這麼承認了:「是阿,我不可愛了,沒有人喜歡我了。我的工作只是在有陌生人的時候盡力的叫上幾聲,接著有誰叫我安靜,我就可以安靜了。大家都是餬口飯吃。」
就這樣,不可愛的毛毛和不可愛的男孩都長大了。那冰冷的世界就拼命的向前轉著。
還好,還好。這天男孩算是良心發現了。看了部電影,他總記起那和他一起長大的朋友。這天他開著車,到老爸公司接了毛毛,往一個滿是草地的公園去了,買了牛奶、狗食,帶著她去了。毛毛很開心,估計她一輩子也沒看過草地吧。草地輕輕擺動著,她興奮的走著、走著,因為這時的她已沒什麼力氣跑步了,男孩是這樣想的,確實是一點沒錯。這時的她甚至有些聾了,再怎麼喊著:「毛毛!毛毛!」全世界都回頭了,只有她不會回頭。「她大概忘記我了吧!」男孩想著,因為每次他想摸摸她的時候,她總是一顫,像是被嚇到一樣。「不只是像,她是真的被嚇到了。」男孩想著,但還能說什麼呢。
但再怎麼高興,大家總要回家。毛毛像個孩子一樣四處搜索,走遍草原的每個角落,男孩只能跟在後邊,時時對路人說:「不好意思,她老了,聽不太到。」
時間還是在走,男孩總不得不,抱起她:「該回家了。」打破一個夢想的下午。到了車上,想到毛毛今天有多開心,男孩多年來的罪惡感總減輕不少。坐在副駕駛座的毛毛,二話不說的睡了。
對於一個從來沒看過草原的人來說,那應該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吧。花光體力也要盡情,一點都不能放棄。但到了車上,只能不爭氣的說聲累了,倒頭睡吧。
這樣的行程她走了幾次,每次都還開心。但隨著天氣慢慢變涼,男孩也就放棄了。
「毛毛在公司,應該很無聊吧。」時不時男孩都有這個想法,常半夜拿了公司鑰匙和毛毛聚上一聚。但殘忍的是男孩越是看她,越會發現她老了。那一直不想承認的、不想面對的,總該想起來了吧。「人是會老的,每個人都會。會生、會老、會病…」剩下的也不敢再想了。
一天男孩在家裡,媽媽和他說:「來福走丟了,被別人撿到,你等一下去拿。」聽起來就像手機掉了一樣輕鬆。男孩聽話的照著約定的時間地點,去了。一邊走著,男孩想著:「為什麼會走丟呢?怎麼會走丟呢?」
碰到了好心人,不免挨上一頓罵,那女人說著今天看到她的如何如何,如何的可憐,如何的孤單。男孩只看到毛毛還是不太熟識的看著自己,只有心酸,也回不上第二句話。
抱回了老爸公司,男孩坐著,毛毛也坐著。男孩看著她,喊了聲:「毛毛!」她並不回頭,只繼續吹著電風扇,好像男孩從不存在。又喊了聲:「毛毛!我在叫妳!」她還是無動於衷。
對我而言那是一個打擊,是她老了嗎?還是她不要我了?畢竟我讓她失望過那麼多次,不想理我也是應該的吧?我開始對她說話,說著這些年對她的抱歉,對他的回憶,對她的一切。
電風扇繼續吹著,她的毛好像那片草地一樣,輕輕擺動著。
說著,說著,也越來越大聲。我喊著:「毛毛!」很大聲了,她還是靜靜坐著。
「毛毛!你聽的到嗎?我在跟妳說話!」更大聲了,我開始哭了。
「毛毛!毛毛!」
她伸了伸懶腰、起身,走到另一個地方,也不知道想做什麼,只是這樣走過去,很單純的。她頭也不回,把我留在位置上,一個人靜靜的走去。
我還在喊著:「毛毛!我在叫妳!妳給我回來!」哭哭啼啼的。
人做錯事並不可恥,可惡的是一錯再錯。
是的,毛毛又走丟了。到寵物醫院接她,毛剃光了,她的記憶更是剃光了。我很不諒解爸媽,一意孤行把她帶回家了,再也不要讓她去公司了。看我這樣也沒人敢多說什麼,只有讓她留在家裡,沒事大家就摸摸她,看看她。但越是接近她,明顯的是,她更老了。走路都不太好了,四肢沒力了。我們都知道,那天就要來了。
一個早晨,出了房門看到老爸在客廳,穿著西裝,一副要出門的樣子。他說:「毛毛好像要走了。」聲音那麼平靜、那麼坦然、那麼豁達。不是不在乎,只是他知道,這一天總算來了。毛毛被放在紙箱裡,不斷抽搐。我看著她,蹲著。蹲久了,腳痠了,坐著。坐久了眼淚也乾了,但她始終沒法停止抽搐。我一面摸著她乾枯的肋骨,一面說著:「好了,夠了。不要這麼辛苦了,休息了,沒事了。」看著她痛苦,我寧願她快點走了,一切都結束了。
但不論我怎麼說,她就是不肯。慢慢抽搐停止了,她開始喘息,每一口氣都那麼辛苦。我繼續說著:「好了,沒事了,睡著就沒事了。」這樣安慰她,我實在不知道我該不該這樣。一直以來,她的眼神都是那麼雪亮、那麼清澈、圓潤。但這天,她眼睛半閉,不像從前。她半閉的眼神,說著,她還不甘心,她還不想死。她的每一口氣即使那麼辛苦,她還是要吸上一口。又哭了,又哭了。我摸著她的臉,繼續說著:「好了,可以了。妳很棒了,很勇敢了,我知道了,可是妳不要這麼累了。」一邊說著眼淚也滴在她臉上,以為可以像童話故事一樣讓她復活嗎?是的,我是這樣想的。
怎麼勸也不聽,我承受不住,逃出家門了。過了十幾個小時,一場爛醉之後,我回家了。
她被移動了,但仍然躺在箱子裡,姿勢倒優雅多了。
我想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但不死心還是摸了摸她。
是冷的。
我想像的到她的最後一次呼吸都是拼命的,即使我沒有參與,沒有勇氣參與。她很勇敢,我相信她到最後一刻都沒有放棄,倒是我放棄了。
她才是勇士,我不是,我想我們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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