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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假日的遊樂場在夏季的灰色天空下彷彿一直在蔓延似地巨大與空曠。不知爲什麼居然非常寒冷。冷風持續穿過草皮和休業的小吃攤,旋轉木馬們圍繞著華麗的鏡子靜止在跳躍的姿態中,摩天輪停在空中,眺望無盡的遠方。
某人緊緊抓住胸前的橫桿,越飛越高,心的殘骸在胸口呼之欲出,鮮明得像真的一樣。於是某人便放肆地不斷啊--啊--啊--這樣盡情朝天際呼喊投擲。眼前的景物在升到最高點之後停止,接著下滑,滑落到底端又順勢繼續上升,升到最高處,稍做停止,並且在似乎就要甩將出去的錯覺中再度開始下滑。如此來回。飛昇與下墜。世界。
腳一家人,站在圍欄外微微仰頭望著,直到那艘船停止擺盪。
「太爽了!」某人呼喝著從鮮黃色座椅上跳下來,意猶未盡的回到入口打算再來一次。負責海盜船的工作人員望著某人和某人身後那長相奇怪的一家人,面無表情的打開小欄杆讓某人進去玩第四次。
某人朝身後揮手,「來嘛來嘛!」
腳一家人面面相覷,對某人搖搖頭。
「真是太遜了!」某人撇撇嘴,獨自興致高昂地再度坐進海盜船內,握住把手,還自己搖擺著身體發出等等等等的聲音。仔細聽去原來是在唱無敵鐵金剛的前奏。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說什麼要帶腳一家人好好玩耍,結果根本是某人自己想放肆一下。
船隻開始緩緩地往前移動了。腳一家人紛紛仰頭望著。他們之中有高有矮,有的粗狀有的纖瘦,為數眾多卻不吵雜,每個都長有一副堅毅不拔的模樣,連十個指頭小孩都滿臉風霜。一家人穿著黑色風衣站在一起,彷彿從美洲西部一路牽著馬車拓荒而來的落魄貴族般,在宛如冬季的灰色天空下散發出滄勁肅穆的壯觀氛圍。
這樣的腳一家人,陪著某人像隻瘋鴨子般的到處玩耍居然不會破壞某人的遊興,怎麼想都有點不可思議。
腳一家人依舊微微仰著頭,望著那來回擺盪越來越高的紅漆皮船隻上只坐著某人一個,在陰暗的天光下看來分外詭異。船隻顯得特別大,某人也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更為纖瘦,一邊發出啊啊啊的尖叫聲,一邊彷彿隨時都有可能被拋向空中似地輕飄飄。某人感覺自己身體的各部分都好像古老的稻草人般隨時會被甩出去散落到空中。雖然,早已沒有什麼可以再被散落的了。腳一家人沉默地看著。
搭過六次海盜船,某人又立刻奔向自由落體。啊--啊--啊地玩了三次然後走下來蹲在欄杆旁嘔吐了一番。
腳一家人沉默地看著。
「好爽。」吐完之後某人笑嘻嘻地抹抹嘴,原本還想再來一次,轉頭看見工作人員正瞪著地上那一灘剛剛從某人身體裡跑出來的噁心東西,只好摸摸鼻子拉著腳一家人趕快離開犯案現場。
喂,快天黑了喔。腳一家人提醒某人。再過不久遊樂場就要關門了吧。
不要緊不要緊。時間多得是。某人一邊喊著一邊穿越寂寥的廣場奔向照相館。紅藍相間的棚子底下照相師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櫃檯後面打盹。某人過去啪啪啪地用力拍拍櫃檯。照相師咚一聲額頭敲桌,瞬間醒來。推推老花眼鏡看向某人,發出黏呼呼的混濁聲音說,「誰呀?」
「誰呀?我啦!」某人喊,「客人啦!起床做生意啦!」
「嗯嗯。」照相師瞇一下眼睛露出不太確定的表情,看看某人又看看腳一家人,「幾位?」
「全部。」某人說。
由於腳一家人從上午到現在幾乎沒有玩到什麼,某人猜測大概是這一家人都膽子小的緣故,對於那些高空的高速的玩意兒不太在行。於是決定至少一起照張相。照相總沒問題了吧。
「幾位?」照相師又問一次。
大概是年紀大了有點重聽吧。「全部!」某人大吼。
「全部是幾位?」照相師問。
某人愣一下,「你不會算一下啊?」
「妳不會算一下啊?」照相師顯然很大牌。
什麼臭老頭嘛。某人皺皺眉頭,只好轉身算數,「二十。」某人說,卻忽然想起,應該有二十七位的,如果鼻子兄、Miss唇、眼睛二人、兩條眉毛和心老大都在這裡的話。如果大家都還在的話一起照個相不知有多好。
某人呆呆望著腳一家人三秒鐘。「不對!」某人又忽然喊著回身看老頭,「二十一啦。加我總共二十一。現在。」現在。
「放不下。」照相師說。
「什麼放不下?」
「人太多了。照片裡擺不進去。」
「怎麼會?鏡頭拉遠一點就擺進去啦。」怎麼聽起來很不專業啊。
「拉不了太遠。帳棚裡面空間很小。」
「什麼爛照相館啊!」
「不要拉倒。」
「……。」
「一次最多照五個人。」
「那你幹嘛還叫我算人數?從一開始就可以看得出人太多吧?」
「嗯大概。」
「大概?」
「年紀大了眼睛不好。」
「不好到這種程度還能照相嗎?該不是在騙錢吧?」
「不是。」
「可我一定要全部人的合照。」
「那就沒辦法了。不要拉倒。」
「……。」死老頭。
「拍戶外呢?」
「什麼戶外?」
「把照相機拿出來,我們拍戶外的。外面空間比較大,這樣一來就全部都可以放進同一張相片裡了。」
「嗯我想想。」照相師推推老花眼鏡,還是用不太確定的表情瞄瞄某人,又瞄瞄腳一家人。
腳一家人沉默地看著。
「妳等等。我進去看看行不行。」說著照相師在櫃檯後面站了起來,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掀開一塊塑膠布簾進到帳棚裡面去。傳出一些機器的搬動與碰撞聲響。「行不行啊?」某人喊,「要不要幫忙搬東西呀?年紀大了不要逞強啊!」
布簾內安靜了一下,照相師發出嗯嗯喔喔的模糊聲音,接著又開始傳來機器的搬動與碰撞聲響。
「喂!老頭子!」某人喊。
布簾嘩地被掀開。照相師手裡拿著一台數位相機走出來。
「嗯嗯。那麼來吧。」照相師說。
某人瞪著那台數位相機。
「就,就用這個拍?」
「嗯嗯。」
「剛剛砰砰乓乓搞了半天結果只拿這個?」
「嗯。」
「腳架呢?」
「嗯?」
「反光板呢?」
「嗯?」
「你到底會不會拍啊?」
「嗯嗯。不要拉倒。」
「……。」
「對了。先付錢。」
「……。」
「一個人五十塊。很便宜吧?一個人五十塊,二十一個人才一千零五十塊。」
「怎麼照相不是算張數,是算人數?」
「嗯嗯。算人數。」
「我身上沒有那麼多代幣。得要再去換。」
「什麼代幣?我不收代幣。」
「……。」畢竟還是在騙錢的吧。
喂。算了。天要黑了。遊樂場要關門了。腳一家人提醒某人。
哼。某人瞪著照相師。算了算了。「好啦好啦。」說著掏出一千一百兩張鈔票扔在櫃檯上,「找五十塊!」
「嗯嗯。」照相師將鈔票塞進褲子口袋,接著掏了半天掏出一枚又黑又臭的硬幣給某人。某人皺著鼻子瞪硬幣,「好噁心呀。什麼味道那麼臭?麻煩換一枚吧。」
「不要拉倒。」
「……。」好該死的老頭子,「不要不要!你自己留著!」
「隨便妳。」說完照相師也不將硬幣收回,就留在櫃檯上,然後拿著數位相機走出櫃檯,站到腳一家人旁邊看看天空,又四處望望。「那麼來吧。」照相師說,「後面有塊空地。」說著開始繞著照相館的棚子往後面走。
某人又瞪了櫃檯上那又黑又臭的硬幣一眼,還是放棄地跟著照相師走,腳一家人隨後。一行人繞到帳棚後面的一塊草皮,照相師卻繼續往草皮後面的一塊水泥地走過去。照相師年紀雖大腳程卻很快,沒走多久就和某人之間拉出一段距離。踏過了水泥地,又繼續往水泥地後面的一排樹走過去。穿過一排樹,又繼續踏上另一塊草皮。踏上了草皮,又繼續往草皮對面的一排樹走過去。
喂。天快黑了。遊樂場要關門了。腳一家人提醒。
「錢都付了。」某人悶悶地說。
照相師在那一排樹前停下,轉身很悠閒地等待著某人和腳一家人。
「拜託趕快照吧!」某人有點不高興地喊,「天都快黑了!」
「嗯嗯。要照了。」照相師說,「好了走到那裡就好。嗯嗯對。小朋友們站第一排,媽媽們站第二排,爸爸們站最後一排。很好很好。就這樣。」
「我呢?」某人問。
「隨便妳。」
媽的。誰才是主角啊?
某人沒好氣地擠到十個小朋友中間蹲下。
「笑一下吧。又不是在拍遺照。」照相師說。
媽的。
誰說個笑話吧。
「從前從前,」站在第二排中間的腿太太忽然發出聲音,「某人曾經是美腿小姐喔。」
哼。從前從前啦。
「真的喔。真的是很美的兩隻長長的腳。」膝蓋太太也忽然發出了聲音,「身邊所有人都讚嘆不已喔。」
那倒是真的啦。從前。
喀擦。數位照相機發出聲音。
那時候某人經常穿迷你裙。走在路上專門收集別人的目光。雖然走路的姿勢有點不尋常,但是由於腳本身很美麗所以某人完全不以為意,也沒有人會去注意。
喀擦。數位照相機發出聲音。
那時候的腳一家人臉上還沒有出現今日的堅毅線條。毎一個都煥發著柔和的光。各個都宛如剛從海中上岸並且化成人形的美人魚般修長、細緻、優雅。
喀擦。
然而或許是因為走路姿勢不太尋常的緣故,那美好的曲線和柔和清新的光,有一天就瞬間噗地消失了。
喀……
某人的走路姿勢向來給人一種彷彿才剛學會走路不久般的不協調感。似乎左右重心沒辦法好好交換,哪裡有點卡住的感覺。有時候會被人以為有長短腿,有時候會被人好心的問說腳是不是受傷了。某人並沒有長短腿,至少並沒有比其他人更長短不一的長短腿。腳也沒有傷,至少沒有比其他人更大不了的傷。但是無論如何不知道爲什麼,走起路來就是隱隱約約有種一跛一跛的姿態。某人自己也經常有種不太知道怎麼好好走路的感覺,兩腳跨出去的時候重心總是不太一樣。越是想要去注意和調整,就越不知道怎麼走路。簡直就好像那腳是後來才被裝上去一般的不太受控制。
腳一家人對此深感遺憾。他們很了解某人的感覺。腳一家人的走路姿勢和某人是一模一樣的。其實只是走路的問題而已,不是某人的,也不是腳一家人的,是走路,這個行為本身,和某人與腳一家人之間無法好好共處。
某人不太會走路。久而久之某人和腳一家人都習慣了這個事實本身。由於不太會走路,所以偶爾這裡有點拐到,那裡稍微絆倒,這裡小擦傷那裡小扭傷也都只不過是家常便飯。某人當然還是繼續走路。腳一家人也當然還是繼續走路。走路是一件必須的事情。並且由於不會騎車也沒有開車的緣故,所以總是走很多路。隱隱約約的跛行。無聲的喀啦喀啦。
喀……
喀,
喀擦。
「好了。笑容又沒有了。又變成在拍遺照了。」照相師說。
誰說個笑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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