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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啦算啦。」某人揮手,「就這樣吧。就這幾張挑一張出來吧。」
「一張?爲什麼其他的不要?」照相師問。
「嗯?不是這樣嗎?每張都可以要嗎?」
「要不然呢?」
「該不會又要騙錢吧?加一張加多少錢?」
「幹嘛加錢?說好了一個人五十塊。」
「一個人五十塊,要幾張照片都行嗎?」
「對啊。」
「好奇怪的算法。」
「不要拉倒。」
「要要要。那就剛才拍的這幾張吧。快要來不及了。遊樂場要關門了。」
已經來不及了吧。已經關門了吧。腳一家人說。
「那麼走吧。回去把相片印出來。」照相師說著關掉數位相機,又領一行人開始朝照相館的方向走。越過草坪,穿過另一排樹,踏上水泥地,又走過另一片草坪。風逐漸大了起來,厚厚的灰色雲層在高空快速移動。遊樂場內到處是呼呼咻咻的空曠笑聲。然而幾個遊樂區的收票口連工作人員的影子都不見了。
他們從後面繞著走到照相館櫃檯,照相師掀開塑膠簾進了帳棚。
等一下就會有照片了。某人開心的想著。
不知道另一個人是不是還記得某人的臉。
不記得了吧。腳一家人說。
大概吧。某人點點頭,抹抹臉,轉頭朝塑膠布簾大吼,「老頭子快點啦!要關門了啦!」
裡面正發出模糊的嗯嗯喔喔聲,以及機器的移動和碰撞聲。
洗個照片也要把東西搬來搬去的嗎?某人狐疑的皺起眉頭,「我要進去囉!」
「馬上好啦囉唆什麼!」照相師的聲音從裡面吼出來,「進來就不給照片!」
搞什麼神秘嘛。某人又抹抹臉。朝雲霄飛車的方向看過去,除了呼呼的大風繼續吹過灰色雲層和空中一圈一圈的飛車軌道之外,柵欄緊閉,收票口關闔,原本應該繽紛的色彩都被染成黯淡的臉。
另一個人,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拋棄了很多東西,到最後也許連某人自己都會被拋棄吧。
腳一家人沉默地望著某人。
……。
拜託誰說個笑話吧。
照相師拿著剛剛沖洗好的四張照片走出來,遞給某人。剛洗好的照片表面光滑還帶著膠質的些微黏度,某人小心翼翼地捏著照片的邊緣,一張一張看著。腳一家人也圍攏過來,某人每看完一張就遞給他們。腳一家人很認真地一張張看過之後又還給某人。
「拍得不錯嘛。」某人有些驚訝。
「那當然。」照相師推推老花眼鏡。
照片中的腳一家人,不可思議地全部褪去了嚴肅表情,煥發出柔和的微笑,望著鏡頭回想著極為美好的回憶那樣,沉浸在甜甜的果凍裡。黑色風衣全部被吹往同一個方向微微地斜著,無論是大人小孩都姿勢端正且安祥。灰色的天空和草坪,以及草坪後面的一排樹,將腳一家人烘托得像是睡意即將來臨之前的最後一抹溫柔道別。
唯有擠身在小朋友中間的某人看起來臉色奇怪,表情很呆,臉皮好像剛剛被熨斗推過似地僵硬平板。
「欸,不覺得我很上相嗎?」某人看著照片中的自己問照相師。
「是嗎?」照相師瞇起眼睛端詳某人的臉。
「沒有嗎?」
「大概吧。」
「大概有還是大概沒有?」
「嗯嗯。」
「……?」
「嗯嗯。」
「嗯嗯是什麼意思啊?!」
「年紀大了眼睛不好。」
「……早點說嘛真是的。」
「不是一開始就說過了嗎?」
「……。」
某人低頭看手中的照片。那明明就是自己的臉。那比自己現在臉上的這張臉還要像自己的臉。現在臉上這張不知道是誰的。
然後,某人將照片遞給了腳一家人說,你們收著吧。
自己不留一張嗎?腳一家人問。
某人搖搖頭。你們人那麼多,這裡才四張。看由哪四個人各拿一張保管吧。某人說。收好。
收好。不要忘記我的臉。
於是腳一家人收下了照片。四張分別由腿先生和膝蓋先生,踝太太和腳板太太保管。
知道了。不會忘記的。腳一家人說。
「對了。」照相師把手伸進褲子口袋裡開始掏,「還要找錢給妳。」
「找過啦。」老人痴呆嗎?某人瞪著櫃檯上那枚又黑又臭的五十元硬幣。喔對了。是眼睛不好。某人指指那枚硬幣再說一次,「這個啊。之前找過了。」
「嗯嗯。還有。」
「還有?」
「嗯嗯。有打折。」
「欸?」怎麼那麼好?因為我敬老尊賢嗎?
「殘障人士特別優惠。」
「……。」殘,殘障?「誰殘障?」你才殘障吧。又是眼睛不好又是老人痴呆。
「妳啊。還有他們啊。」照相師一邊說還在一邊繼續掏著。不知道是裝了太多東西還是口袋太深的緣故,掏真久啊。「不是都跛腳嗎?」照相師說,「雖然不嚴重,只有一點點。不過殘障就是殘障。有打折。我做生意很公道。」
「並沒有人殘障。」某人說,「大家的腳都沒問題。沒有跛。只是不太會走路所以姿勢有點奇怪而已。」
「不要拉倒。」
有錢幹嘛不要,「要。」某人說。
「嗯嗯。」照相師點點頭,終於從口袋裡掏出另一枚五十元硬幣,依然是又黑又臭,「哪。」放在櫃檯上。
「才五十塊?怎麼這麼小氣?」某人瞪著那枚硬幣,和那枚硬幣旁邊的另一枚硬幣。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又黑又臭的呢?
「不要拉倒。」照相師說完,轉身一掀塑膠布簾走進帳棚內了。
某人愣了一下,稍等一陣子,照相師沒有再出來。
好沒禮貌的老頭子啊。連個掰掰都沒說。
喂。腳一家人喚。
喔對。某人看向他們。得趕快走了。「走走走。」某人揮手。腳一家人點點頭,大家轉身往出口的方向開始快步而行。穿過廣場,經過雲霄飛車,天色幾乎已經快要全暗了,掛在樹上裝飾的彩色小旗子被被風吹得批啪作響。由於是非假日遊樂場才會這麼早就要關門,平常會一直營業到晚上十點的,各種遊樂器材都會繼續發出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光,還會有水上音樂池在交響樂中噴來噴去的跳舞。不過現在看起來只像一個巨大的墓園,到處都靜悄悄的,只有風聲,小旗子的拍打聲,和摩天輪的小車子微微搖晃著咿呀聲。某人一面搓手快步走,一面望著前面腳一家人微微跛行的背影。他們拉緊著身上的黑色風衣,先生們挽著太太們,十個小朋友則以五個五個分成了兩隊,各個手牽手地努力小跑步跟上大人們的速度。不時會有一兩個小朋友絆倒,其他小朋友便會趕緊幫著拉起來,連衣服都不拍一拍就又繼續緊緊牽著彼此的手小跑步跟上大人。大人們也都很放心似地並不因此而張望或者略停。一家人的腳步聲在地上擦出刷刷刷刷的快速聲響。簡直就像是那腳步聲本身在催趕著他們似地。
真是聽話早熟的腳指頭孩子們啊。某人有點不忍心地看著。怪不得各個長得面容滄桑。
天色暗得很快。腳一家人沉默地頂著風繼續快速前進,還經常有人回頭確認一下某人是否跟上。
怎麼會這麼冷呢?覺得氣氛好不祥。某人一面走一面看看四周。這個遊樂場未免太過分了吧。要關門之前起碼應該廣播一下吧。工作人員也不應該在關門之前就全部散光光吧。散光了至少也看見一兩個巡邏的警衛之類的吧。真是的。入夜了路燈至少開一下呀。景氣不好快倒了嗎?真是的。
「喂!」某人從後面朝前方喊,「等一下坐公車進市區之前啊,會經過一個夜市還不錯喔!大家一起去吃海鮮熱炒吧!」
好啊。腳一家人頭也不回的答。
對。海鮮熱炒不錯。夜市裡有燦爛的金色小燈泡,齊聚著在兩邊叮叮咚咚地綻開下去,還有各種小吃攤的食物香氣,每個老闆都穿著白色汗衫,捲著袖子在工作。食客們坐在擁擠且有點髒亂的桌椅之間,地上還有黏黏的食物殘渣。刷!蔥和辣椒入鍋快炒。刷!鮮蝦入鍋快炒。刷!醬油!刷刷!米酒!刷刷刷!偶爾冒出火焰的鐵鍋搖晃著,鏟子奮力撥動著。濃濃的油煙味道宛如奔放烈艷的脫衣舞娘一路跳上面來。
某人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經過停止的旋轉木馬,經過關門的鬼屋,經過修業的咖啡屋,穿越沉睡的小公園。黑暗彷彿在與他們競走似地快速下沉。視線越來越困難了。冷風急奔。
停。
腳一家人停下了步伐。某人差點就撞上那些孩子們。「喂!」
不用說。門當然是已經關起來了。一座黑漆漆的遊樂場,沒理由還會把門開著。
果然。腳一家人頭也不回地瞪著面前雙邊閉合的鐵欄杆。
「沒辦法。」某人又是喘氣又是嘆氣,「只好爬了。」
是啊。只好。腳一家人頭也不回地說。語氣中沒有一點蠻怨。
先從爸爸們開始。腿先生和膝蓋先生帶頭開始四肢併用地攀上了鐵欄杆。欄杆很高,中間並沒有任何橫樑可以當作支點來跨,唯一的辦法只能像被訓練的阿兵哥那樣緊緊抱著一根欄杆,蠕動著全身把自己一點一點往上拉。由於穿著大風衣的關係所以即便以腿先生和膝蓋先生的力氣做起來也很不容易。更何況本來就不是多麼強壯有力氣的人。腳一家人乃落魄貴族而非綠林好漢,只是因為性格堅毅所以吃苦耐勞,在天生的能力上還是有很大的問題。
總之腿先生和膝蓋先生都爬得很辛苦。大家都看得出來。他們在上升與下滑之間費盡力氣的來回了好幾次,往上往上一兩節,又下滑一節,往上往上一兩節,又下滑一節這樣地宛如年老的毛毛蟲般反覆著。原本的貴族氣息也在那姿態中蕩然無存。身後的遊樂場已經幾乎一片漆黑了。欄杆外面,馬路邊的街燈照耀著柏油路面,彷彿很無奈似地望著他們。
終於兩位先生們抵達了頂端,攀著頂端的橫槓開始翻到另一邊,接著慢慢下滑,最後落到地面。
流汗了。腳一家人說。
腳一家人向來是非常不容易流汗的。
接下來換小朋友們吧。腳一家人說。
像是訓練有速的豆子們般,指頭孩子們立即跳上欄杆緊緊攀著,動作比大家預料中的還要順利許多。十個小朋友五個五個分兩批輪流,咕嚕咕嚕咕嚕地就上了頂端,呼嚕翻過,又咻咻咻地滑落地面。原本要在對面接應的兩個爸爸完全英雄無用武之地。
某人看得幾乎想要鼓起掌來。
接下來換媽媽們。大腿太太、小腿太太、膝蓋太太、踝太太和腳板太太,分別攀上欄杆開始努力爬。還在這邊的踝先生和腳板先生則一會兒這邊一會兒那邊地來回幫忙著支撐,或者推擠。但實在太困難了。媽媽們的力氣太小,身體緊緊攀著拼命往上蠕動了半天,依然像四條軟趴趴的蠶一般幾乎毫無進展。
好慘啊。某人望著不禁捏把冷汗。想到待會輪到自己難看就覺得好想到旁邊挖個樹洞進去睡覺。某人從小的運動神經就特不發達。不。某人可以說是沒有半條運動神經。
就在這時候,馬路遠方傳來車燈,伴隨著引擎聲響越來越近越來越大。
眾人面面相覷。公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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