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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七月二十七號那天,我在店裡,看見魚狗將最後一張牌放到桌上然後開始發呆。那天我只是到附近辦事,在工作與工作的空檔之間有一個多小時,於是到店裡休息看書,照例是一杯大份的熱美式咖啡,用小小銀壺盛滿的白色奶精,以及一只煙灰缸。時間差不多的時候我把東西收拾了到櫃檯去結帳,魚狗也正好將一壺奶茶喝盡,收下桌上那第二十七張紙牌起身離開。
「要走啦?」我寒喧。
魚狗卻一反往常地沒有回應,經過了我推開玻璃門離開。
夏季午後的陽光鋪在小巷子中散發舒服的休息狀態。炙熱著且安然,烘托了兩旁停放車輛與住宅屋簷的陰影及光。蟬鳴著。魚狗在我前方的影子拖長,一跛一跛地前進。
魚狗跛行不是因為腳有問題,純粹是行走的本身有問題。他說他去檢查過,沒有哪裡拉傷,沒有哪裡長了或短了,多了或少了,結構本身正常的很。魚狗只是不太會走路。像是放錯了重心所以顯得姿勢不端正那樣,並且由於某種猶豫和不確定,所以那個重心還會不時變換,而且無論怎麼改變都是錯的,姿勢依舊是不端正的。會不會因此而容易受傷或跌倒呢,倒也還好,只是肌肉和關節經常會酸痛,魚狗常常在家裡做熱敷。
「熱敷真的是一種非常好的事情。」魚狗曾經很認真地這樣建議我。
「它能夠放鬆和疏通很多東西,」魚狗說,「熱熱的,這樣,放到皮膚上,然後那個溫度開始慢慢滲透到毛細孔裡,血液裡,肌肉裡,骨頭裡。」
「因為這樣所以即使走路姿勢不對,也沒有因此累積出問題。」魚狗有點得意地下出結論,抿著嘴巴牽起微笑,把兩邊下垂的頰肉向外推擠出一條一條滿足的聚集。
我繼續走在魚狗身後。不是特意要跟著,只是剛好同一方向。走了相當一段路之後魚狗忽然慢慢停下。不知爲什麼我也本能地停下。大概是因為如果繼續走著經過他,會顯出之前都在尾隨的嫌疑吧。我真的沒有特意要跟蹤的意思。
地上的影子彷彿即將在陽光中化入柏油路面消失一般逐漸柔軟下去。魚狗停駐的背影全然地靜止著。
然後,像是吸口氣從泥人變成血肉似地再度開始前進。
我也繼續。盯著魚狗的背影不知不覺跟隨的很認真。接著,就這樣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錯過了原本應該要轉彎出去的路口。發現的瞬間心裡面稍微猶豫了一下,腳步卻沒有停。我想知道不在咖啡館內玩牌的魚狗,都是去了哪裡,在做什麼。從七月二十七號下午的這時候開始,到八月來臨之前。魚狗是不是會變成馬猴站在公園裡耍球,還是換個地方繼續玩牌。
咖啡館附近的區域是一個頗為龐大的小巷住宅區。魚狗在這些小巷子裡走了很久,彎來繞去,有時則筆直地一直持續穿了出去到大馬路,又轉彎走著,再轉彎重新進入另一個小巷。中間偶爾停下來一陣子然後繼續。
我覺得奇妙得很。不管魚狗是要去哪裡,他根本是故意在繞遠路。他要不然就是把這當作樂趣在散步,要不就是發現我在跟蹤所以故意耍弄我,再不然,就是在刻意延遲自己抵達目的地。
我甚至覺得我們一定不只一次經過同樣的地方走過同樣的小巷,只是我記性太差,早就被弄糊塗了。而且這一區的小巷有這麼多這麼龐大嗎?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有些住家傳出練鋼琴的彈奏聲。有些住家傳出電視機的播放聲。有家庭主婦在收陽台上的衣服。有那窗台上,滿滿全是鮮嫩濃綠的盆栽,因主人的悉心照料而飽滿著。然後漸漸地開始有些地方傳出炒菜的聲響且漫出油香了。小巷中建築物的影子逐漸斜長擴大覆蓋路面。
魚狗跛行。卻能夠這樣持續著一定的速度,走這樣久,看不出疲憊。
倒是我早已累得滿身是汗。而且一直曬太陽非常討厭,回家又得敷美白面膜了呀。唉。早知道今天就該帶把洋傘出門。早知道喝完咖啡就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其實我早就該放棄這樣莫名其妙的跟蹤。不但腳很酸,口也渴得要命。魚狗大概是神經病,這樣跟著連我也變成神經病了。心裡覺得好後悔,可是又極為不甘。越是無謂的投入越不容易抽身,因為它非常需要一個結果來稍微平衡。簡直就像是個賭運不佳的笨蛋非得等到翻本或者褲子輸光為止。我繼續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
絕對不是因為我迷路,沒辦法自己找到正確的方向離開。不。絕對不是。
終於在那天光逐漸柔和下去,雲也撇遠了,風也開始吹,而傍晚之後的夜色尚未來臨前的時刻,魚狗走完了他的路程。
他停了。停在一個電線桿前面。電線桿下面堆放了不少垃圾袋。並且,還有附近的居民繼續走來放下垃圾袋離開。大概是垃圾車等會就要來了,而這裡對於垃圾不落地這件事情,沒有那麼在意。
電線桿旁邊有一盞比它稍微低一點的路燈。暫時還張著呆呆的臉往下看,尚未開始發光。
魚狗低頭望著那些垃圾袋一陣子,然後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打開旁邊的公寓門走了進去。
沒了?就這樣?走了這麼久,然後回家?既沒有變成馬猴去公園耍球也沒有上火星去跳舞?魚狗是個很特殊的人,我以為會有什麼神奇的事情發生。他媽的。
我從背包中掏出菸來點燃,一面抽一面隔著相當距離茫然地望著那關閉的公寓門,聚集著垃圾們的電線桿,以及表情呆滯的路燈。我忽然有種被遺棄的感覺,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失去了接下來的方向,並且,感覺此生沒有任何時刻比當時更相信自己是白痴。抽完兩根菸,感覺情緒稍微平復之後,將煙蒂扔在腳下踩熄,我轉身開始離開魚狗的小巷。夕陽的餘暉在各個公寓的屋頂上燦爛地一直往天空繼續傾斜而落,抬頭望去,視線邊緣,有向晚的鳥群們宛如圖寫古老咒語般地正在迴旋,分散又聚集,濃密的下墜又瞬間淡出且分離。四周的低矮樓房在這溫熱的空氣與日夜交替的光影中顯得比平日還要柔軟起來,偶爾有那一個電線桿的斜角或者小巷十字路口,停放的摩托車或者路面上的紙屑,都在陰影或者金黃色的光芒中線條模糊,彷彿下一秒鐘就能飄浮起來般輕盈,瞬間即將溶化般蠢蠢欲動。巷中各家各戶的生之聲響逐漸氾濫起來。我終於停下腳步。
然後我轉身走回去。
走到魚狗家門樓下,想了想,再轉身離開往前走。
一陣子。又停步。
沒有錯。
我真的對沿路的景象絲毫沒有印象,也完全想不起之前跟著魚狗,到底是從哪一條巷子轉進這條巷子的。
怎麼辦?
問路。對。找人問路。把這片住宅區外面那條大馬路的名稱講出來問人家怎麼走就行了。我停下腳步往前看,往後看,走到小巷與小巷的十字路口左顧右盼。沒有人。真巧。
嘆口氣站到陰影下,只覺嘴巴乾得要命,剛才一路走來好像都沒有看到便利商店。真要命。
K若知道了一定會毫不驚訝的罵人吧。K曾經對我說,不要走太遠,我怕妳迷路。
要是真迷路了呢?我問K。
原地不要動。K信誓旦旦地說。我必然會去把妳找回來。
但是我已經厭倦了當那個永遠令人擔心的人了。那些擔心的人總是會有疲憊與厭倦的一天,他們要不是把你綁起來不讓你跑動,要不就是乾脆離開。
我當然知道自己總是還會有迷路的時候,不過我不需要人家來找我。我可以自己慢慢用走錯很多次的方式走出去。而且我還可以問路。
沒有什麼比陌生人來得可靠。他們只需要付出親切。而我除了親切也一無所求。
K究竟離開多久了呢?
想不起來了。
我拿出手機想要看看現在幾點。
手機沒電了。
眼看那夕陽的餘暉已經快要被夜色吸光光,在這裡呆站半天居然還是一個路人也沒有,真是莫名其妙。這戶人家不是明明有電視的聲音傳出來嗎?那戶人家的落地窗儼然是敞開的。空氣中依然偶爾飄來飯菜香,也可以聽見鄰近其他巷子的車輛或者摩托車偶爾駛過的聲音,偏偏就我站的這四周,老半天連條狗都沒經過。風水太差了嗎?我嘆口氣,決定乾脆再走回魚狗的公寓樓下。我記得電線桿下面有很多垃圾袋,再過不久肯定有垃圾車經過。
一面沿路走回去,一面再拿出菸來抽。雖然碰到面了可能會很尷尬,解釋起來也很麻煩,不過我真希望可以碰到魚狗剛好下樓呀。口好渴,要是可以先跟他要杯水喝的話不知有多好。
那電線桿下面的垃圾袋似乎又比先前更多了一些。真是見鬼了。這些人就會出門來倒垃圾,就沒有一個會剛好經過我面前。
電線桿一旁的路燈已然亮起臉面,澄黃的光暈染進空氣中。天色已幾乎全暗了。
我盡量緩慢地耐心抽完一根菸。
居然,還是一個人也沒有。連附近住戶的生之聲響,都似乎在漸漸地消失當中。
正當我打算要放棄的時候,巷子遠處的轉角,忽然出現了兩個人影,一大一小,正慢慢地朝我前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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