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某人帶著一個小女孩,一面朝我走來一面用奇怪的表情遠遠看著我。小女孩在某人身後跟著,圓圓胖胖,年紀看來大約才小學二年紀左右吧,卻擁有一張不可思議像大人般的臉,表情相當嚴肅,兩隻手臂彷彿頗用力似地下垂著,雙拳緊握,穿著及膝的暗紅色洋裝,波浪裙擺還滾著白色蕾絲,外面卻罩著一件米色運動夾克。
好奇怪的打扮。我想著。不熱嗎?
某人和小女孩走到我面前繼續用奇怪的表情看著我,小女孩也依然一臉嚴肅。兩人彷彿是特地走了很遠的路要來交換一個秘密情報的雙人組般,只等著我說出暗號。
咳。咳。我被看得忍不住稍微清清喉嚨。但是由於太渴的緣故,喉嚨發出嘎啦嘎啦的濃濁痰音,這才忽然想起自己的目的。對了。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某某路怎麼走?」我問某人。
「什麼?」某人顯得茫然。
「某某路。」我再重複一次,「請問某某路在哪個方向?」
「沒聽過。」某人說。
我呆了一下,「啊?」
「不知道妳在說什麼。」某人說。
「……。」我瞪著對方,「啊?」忍不住又啊了一聲。
「有聽過嗎?」某人略轉脖子低頭問小女孩。小女孩用嚴肅的表情搖了搖頭,依舊用我臉上沾到鼻涕般的表情一直瞪著我。
「某某路啊。」我不可思議地略微提高音量。就是附近的那條大馬路啊。一出這個該死的住宅區就會碰到的大馬路啊。
某人對我搖搖頭,表情竟似乎有點哀傷,看著我的眼神甚至露出了些微同情。
糟了,看來這兩個人不太正常。我忽然覺得有點害怕,心想還是快快打發他們比較好,於是牽起嘴角勉強做出一個笑容說沒關係,「沒關係,我自己找好了。」說完摸摸脖子繞過他們再度朝先前來回走過數次的方向離開。一面走一面望著前方路燈下的無人小巷,深深嘆口氣,想想,又停下腳步回頭看去。某人和那小女孩依舊站在路燈下望著我。我又嘆了一口氣,萬般無奈的走回去。
「不好意思,」我說,「再請問一下,這附近哪裡有便利商店?」
「啊?」某人說。
不會連便利商店都跟我說沒聽過吧。他媽的。「便,利,商,店。」我一字一句有點強調地慢慢說,怕對方腦袋有問題不太能接收訊息,一面說還一面比手劃腳加上動作,「我,口渴了,想買個飲料,喝。」
某人露出更加同情的眼神望著我,小女孩的表情則越來越嚴肅,抬頭看看某人又看看我,竟然還嘆了一口氣。
「這附近的小公園有飲料販賣機。就在轉角。」某人朝身後小巷子的另一端指了指,「前面右轉就可以看到了。」
「太好了。」我如獲救星,「謝謝。」
小女孩又抬頭看了看某人,某人看看小女孩,看看我,說,「我帶妳去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連忙搖頭,「不用麻煩。」
「不麻煩。」某人說,「我們正好要過去。」說完轉身就開始走,小女孩瞪視我一下也轉身跟著開始走。
沒有辦法。我只好也跟著開始走。再怎麼奇怪的人,帶著一個小女孩在身邊至少不具危險性,也不會有攻擊性吧。不過那個小女孩看起來比某人還奇怪,說不定危險的是那個小女孩。對。恐怖片裡面經常出現的那種怪小孩。洋娃娃變的。等月光出來一照,就會齜牙咧嘴拿出刀子來追殺可憐的只是口渴而且想要問路的我。
我的媽呀。今天真是夠受的了。
巷子一右轉,果然就看見一個社區小公園。我稍稍鬆了一口氣。好。至少這部分某人沒說謊,神智也還算清楚。不過根據那些恐怖片的經驗,無辜的問路人還是不要太早掉以輕心比較好。我戒慎恐懼地一面走進公園一面四下張望,公園真的很小,樹木花叢幾處擺了擺就差不多了,連草皮都沒有,只有中間一座涼亭,涼亭外面設置了兩副盪鞦韆,一個撬撬板,以及一個小小的簡單溜滑梯。某人所說的飲料販賣機就在那溜滑梯旁邊。
我連忙三步併做兩步地朝販賣機飛奔而去,伸手掏出錢包。望著上面亮著小燈的按鈕們和罐裝飲料們真是感動的快要掉眼淚。只可惜。
只可惜。
幹!
錢包裡面居然沒有銅板了!
按耐下差點提腳踢機器的衝動,硬著頭皮,轉身去看某人和小女孩。那兩人正好端端坐在涼亭裡面望著我。
一步一步往他們走過去。每一步都覺得很想把腳下的泥土地面踩出一個大洞。我站到他們面前想要盡量展現一個和藹的笑容,卻只覺得臉皮早已僵硬的像是連甲蟲都不要的硬殼。
「不好意思。」我說,又是一個不好意思,「請問一下,」我說,又是一個請問一下,「你們誰有銅板嗎?」
某人稍微在身上摸了一下,摸出了兩個銅板遞給我。兩個銅板都黑漆媽烏,幾乎就要看不出上面的印花和字體。
「不知道夠不夠。這是我身上最後的銅板。」某人說。
「夠夠夠。真是不好意思。」我一面道謝一面接過銅板。手心感覺到銅板黏黏的。好髒的銅板啊。而且,怎麼好像有點臭臭的。
不過錢就是錢。可以用就好了。輪流將銅板放進插孔,按下按鈕,長方形的販賣機發出美妙的咕咚聲,從下面滾落出一瓶冰涼的礦泉水。
終於喝到水了。打開寶特瓶仰頭連續灌了好幾口,這才走回涼亭。再怎麼奇怪的人現在都是救命恩人了,我應該要更親切才是。某人和小女孩依然並肩坐在涼亭內的石椅上望著我。
「小妹妹幾歲了?」我試圖寒喧。
小女孩皺皺眉頭,「我不是小妹妹。」
人小鬼大。我笑起來,「好好好。不是小妹妹。今年幾歲了?」
「跟某人一樣。」小女孩指指旁邊的某人。
……果然是奇怪的小女孩。
……等一下。
「她剛剛叫你什麼?」我轉向某人。
「某人。」某人說。
「哪個某哪個人?」
「某個人的某,某個人的人。」
「……。」我瞪著某人,「好,好有趣的名字呀。哈哈。」
「會嗎?」某人說。
不會才怪。「那妹妹叫什麼?」
「我不是妹妹。」小女孩又皺皺眉頭,用老氣橫秋甚至有點霸道的口吻說。
「是是是。妳叫什麼名字?」
「心。」
「哪個心?」
「還有哪個心?妳沒有心嗎?」小女孩說。
……。媽的臭小鬼,怎麼這麼沒禮貌?我瞪她一眼又看看某人,卻見某人完全不以為意的樣子,怪不得這小孩沒家教。我又多瞪了小女孩幾眼,看在手裡這瓶礦泉水的份上決定不跟她一般計較。稍微往後退一兩步,左顧右盼一下,最後決定在離他們大約五步距離的撬撬板上坐下來休息。
怎麼一個人都沒有?這附近的住戶都死到哪裡去了。
「出來乘涼嗎?你們?吃過飯了嗎?」我繼續沒話找話說,掏出一根菸來點燃。
「嘿,」某人的臉忽然開朗起來,望著我手中的菸笑,「可以擋一根嗎?」
「啊,當然當然。」我點頭,抽出另一根,起身去遞給某人,幫對方點燃香菸後又回到撬撬板坐下,「你也抽SALEM短菸啊?」
「對啊。某人抽的是SALEM短菸。」自稱心的小女孩用重重的語氣說。
某人吸了兩口菸,抬頭徐徐吐出,望著天空說,「月亮出來了。」
心也抬頭說,「嗯。」
「滿月耶。」我驚喜地喊。才剛喊完便立刻想起恐怖片裡面碰到月光就變成怪物的小孩,不禁閉上嘴巴摸摸鼻子,從地上拿起我的礦泉水又灌了好大一口。
「時間差不多了。」某人看著月亮忽然說。
自稱心的小女孩看著月亮鄭重地點點頭,然後起身整理一下紅色洋裝的裙擺,拉拉運動夾克外套,她圓滾滾的身材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出某種儲備很久即將展現的力氣。踏出涼亭,接著蹲下去用兩手握住一個地下水道的蓋子把手,一面略略起身一面將蓋子稍稍提起往旁邊滑開,然後站挺身子拍拍兩手,低頭望著地上的圓形洞口,裡面有淡淡的微光透出。某人坐在涼亭望著小女孩,朝地上彈彈菸灰忽然開口笑笑地說,「喂。心老大。早去早回啊。」
小女孩沒有笑,兩隻手臂筆直地朝下緊握拳頭,朝某人鄭重地點了點下巴。
去?去哪?我忍不住起身走到小女孩旁邊往下看。
地洞內是一條垂直的圓筒狀通道,水泥壁上有鐵梯一級一級地供人攀爬而下,小小的暗黃色壁燈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鑲嵌在鐵梯旁邊。
去哪?
「欸,妳該不會是要爬進去吧?」我低頭瞪著紅衣小女孩。
小女孩點點頭,嘆口氣,「沒辦法,誰教某人把零件都掉光了。」
「什麼零件?」
「某人自己的零件。」小女孩說,「鼻子兄不見的時候我就已經警告過某人了。某人還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好啦。現在大家都不見了吧。活該。」
「哈哈哈。」某人彷彿有點心虛似地乾笑了幾聲,「少囉唆了。要去就快去。」
小女孩轉頭看向某人點點頭,說,「你自己好好保重。」
「妳也是。」某人吸口菸。
「我會把大家都帶回來的。」小女孩說。
「不要連妳自己都搞丟了就好。」某人笑起來。
「我會把大家都帶回來的。」小女孩又說了一次。
某人稍微沉默,看著手中的香菸,點點頭,「去吧。」
於是小女孩開始四肢並用地進入地洞內,沿著鐵梯向下攀爬,地洞看來極深,小女孩的速度規律動作沉穩,似乎一點也不害怕,在她向下而去的過程中,一次也沒有停頓,一次也沒有抬頭。大約過了兩三分鐘的時間,她小小的身影踩到底部了,接著往某一個方向走去就此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我看向某人。某人正在用腳捻熄剛剛抽完的菸蒂。
「喂,怎麼你自己不去?」我說。無論是為了什麼原因,讓一個小女孩跑進莫名其妙的下水道未免太過分了吧。
「我不能去。」某人說,「只有心找得到。我不行。」
「找到什麼?」
「鼻子兄啊。和其他人。」
「鼻子兄到底是什麼東西啊!」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跑進下水道有多危險你知道嗎?更何況又是晚上!」
某人沉默。
我氣得拿起寶特瓶將裡面的礦泉水全部喝光光,來回踱步一陣子又回去朝地洞內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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