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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多年來第一個有隨身聽的下午。
不,正確來說,是傍晚。
這個隨身聽是男人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更正確地說,是男人送給我的第一份生日禮物。雖然他是在生日過了好幾天以後才買下這個禮物來送我。
不過這是非常棒的一個生日禮物。是我想要很久的東西。而他記得這個願望。
總之今天是我多年來,第一個有隨身聽的下午。
我在傍晚時分出門。原本應該要辦的正事由於在家拖延的關係來不及辦理。也就是說,我把企劃書的一切都填好了,身分證影印本也弄好貼好了,附件該有的東西也全準備好了,加上兩本書,全部裝進大大的牛皮紙袋,紙袋封面上要寄給國家文藝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專案的字樣也寫好了。什麼都好了,只差還沒有拿去郵局貼上郵票寄出去。我不知道自己在拖延什麼。我對這種事情向來有種托拖拉拉的逃避態度。就像是小孩子面對著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不斷找到各種理由延遲著穿上它出門的時間。
時間。
時間距離巷口左轉再走過兩個路口的郵局關門,只剩下不到十五分鐘。我看著厚重一疊文件考慮一陣子,直到確定今天已經來不及了,便擱置在桌上,拿起了背包,放進我的隨身聽,踩著拖鞋出門。
陰天,風大,街上沒有半個像我一樣穿著細肩帶上衣踩著拖鞋的行人。大家都已經好好地穿起秋天的服裝了,唯一還以為自己身在亞熱帶夏季午後墾丁海邊的人只有我一個。
我繼續走。並且在等待著過馬路的時間裡,打開了我的隨身聽。
風和音樂一起奔流過我的身體。
陰天的光悠悠地,馬路邊群聚等待的人們忽然全部一起向前移動,我跟隨。車輛宛如游泳到一半的獸群般暫時停歇,等待著河水兩岸的水鳥們交錯地穿游渡河。我面對著河的對岸,是捷運站的大門,水鳥們有些紛雜,充滿剛下班的上班族和穿制服的學生們。過河上岸,踩上捷運站前的階梯,我沒有回頭。暫時停歇的獸群們應已再度向前急游,這傍晚的風,和牠們是同一個方向。
拿出悠遊卡進入捷運站內,走向月台,水鳥們在沼澤地內或站或坐,安靜或者撲翅吱喳,等待森林遠方而來的列車。繼續有風,音樂也持續奔流。我的身體裡面有我自己的河流。不在沼澤內也不在街河獸群中。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陰天的黃昏,也有金色的雲。
我沒有聽見列車來臨的聲音,但是空中有龍,穿入沼澤地,在我眼前停下。
我坐了進去。森林遠方而來的這條龍是從淡水河邊出發的,在空中飛行,帶著棲息的,不會飛翔的水鳥們,穿過一個又一個沼澤地,途經城市邊緣,進入城市,鑽入地底,直到抵達位於城市另一端的的另一條河。每天每天,這條龍就這樣在兩條河水之間來回地做空中飛翔和地下鑽行。
不會飛翔的水鳥如我,在龍的身體裡面聞到河水的味道。窗外的顏色,有剛下過雨的味道。我的眼睛,有另一條河,那是我自己身體裡面河水的味道。
雖然一切很可能都只是陳綺貞的歌聲而已。不過今天我們先不管這個。
窗外的天空有雲厚厚,陰著灰暗的一大片,又蓋不住後面夕陽的金光,以及金光旁的金色的雲、雪白的雲,雲和雲之間的天藍清澈又耀眼,一下子擴大一下子縮小,在山的上面,河的上面。
我們正在沿著淡水河飛行。
只是一方窗戶的視野而已,而且我並沒有坐在靠窗的位子,甚至沒有坐在靠河的那一邊。就這樣,我一直把我的脖子轉向右邊,隔著車廂走道望著別人身後的風景。我看著那個雲的層次想著,是陰天欸,是因為陰天雲很多然而又有太陽所以才會有這麼多層次。是陰天欸,陰天竟然也有這樣美麗的黃昏。這樣的雲和這樣的天空我最喜歡。我非常努力地想著下次我想告訴別人的時候,這該怎麼形容。
這叫做晴時多雲。我想起來。我喜歡晴時多雲的天空。那個景緻中有太多細節可以被發現和玩味。雖然這樣的氣候似乎隨時都會下雨。可能剛下過雨,可能馬上就會下雨。下起雨的時候一切非常有可能就消失了,雲的層次也會消失陽光也會消失金色消失清澈耀眼的藍天也消失,只剩下濕淋淋灰濛濛的世界。
但是。
但是時間還沒到。到了之後也會過。
時間。
我暫時喪失對它的意識。當我這樣專心盯著一方格子外的天空,以及聆聽身體裡面的河流唱歌。
龍繼續在穿過不同的沼澤地,慢慢地,河水和山從視線中消失,天空的下面有灰色的建築物。有時密,有時疏,我們已經開始進入森林。
從不同沼澤進入車廂內的水鳥們也慢慢變多。
我的脖子沒有回正,繼續歪向右邊對著別人身後的風景。我是一隻貪婪的水鳥,忽然發現一片天。偶爾在龍停下的時候,可以發現那層疊的雲絮或雲片或雲塊,灰的雪白的金色的,在艷艷藍空上的移動。底下的建築物不會動,建築物後面的上面的雲在動。忽然間我真想站起來對著車廂裡其他的水鳥們揮手喊,看,看,雲在飛。
當然那只是天上有風的緣故。今天風大,水鳥們一定都知道。他們的身體裡面是否也像我一樣有風和音樂化成自己的河在奔流呢?
天空的層次繼續變化著。雲的移動改變雲的形狀,雲的形狀改變雲的層次,雲的層次改變雲的顏色搭配,而這一切都在轉化著藍天的樣貌。
陳綺貞一首一首地唱下去,那些和愛情有關的歌。
女人是多麼容易就可以為愛情而活。我是多麼容易就可以成為這樣的女人。
但是此刻不是。
如果有一方天空的風景,活著,在眼前,呼吸著飛翔著變化著,而妳想要看見它的每一個部分,妳會很忙。忙到沒有時間多想其他。忙到沒有辦法去發現龍到底穿過了哪些沼澤地,來到哪一站的月台。忙到沒有空去拿出手機看看男人是否有傳簡訊過來。忙到沒有餘暇顧及今天晚上你們到底要不要碰面。妳只能夠在唯一的此刻去看見。在每一次有窗外的建築物擋住視線時,暫時休息,並且渴望地等待,等待在接下來的繼續移動中,那藍天和金色的雲會再度乍然擴散在眼前。不知道會以什麼樣的排序,什麼樣的交疊。每一個瞬間的此刻都不同。而每一個此刻都在瞬間滑過,每一個瞬間都出現一個新的此刻。總而言之妳得要非常專心才行。妳不知不覺地變得那樣專心。妳自己沒有發現,只是跟隨著體內的河流奔越在妳的雙眼。
在生活裡我經常需要專心。然而專心對我來說並不是一件非常容易做到的事情。
今天下午除了放鬆之外我沒有想過要專心。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非常專心。
我覺得自己好像在說什麼大道理了。但是我真的不是想要說那些。我只是想要說一個難得有隨身聽的下午而已。我真希望我可以把那一路上我看見的天空的每一個瞬間都描述出來分享出去。但這是不可能的。
天空並不是水鳥的文字所能傳達的。天空有它自己的語言。水鳥只懂得其中非常小一部分,尤其是對不會飛的水鳥來說。所以水鳥最適合做的,也只是那樣歪著脖子呆看罷了。
看見。看見。不會飛的水鳥族只能先做到這樣。然而有龍在行,對於不會飛的水鳥族來說已經夠幸運了。
看見。看見。看見天空在建築物開始變多的窗戶外面開始變小。夕陽尚未結束,偶爾依然可以瞥見一抹金色的光閃現在建築物的縫隙中。
我的視線逐漸被車廂內變多的水鳥們給遮住。相隔的東西越來越多,天空越來越小。除了越來越高大的建築物,現在還多了某個穿制服的高中男生的運動背包。很大。正好擋在我的臉前面。
貪心的水鳥有點固執,依然沒有移動她向右歪了許久的脖子。因為那個男生站著在和其他同學說說笑笑,偶爾移動肩膀,偶爾移動腳步,偶爾拉拉運動背包。每一個可能都是一點點天空的機會。
然而我知道時間快到了。我們已經進入森林的核心。窗外的水泥樹木越來越密集且高大。天色也持續變暗。
我看著。直到我確定自己再也看不到了為止。
然後我把頭轉回來。讓龍帶我,離開天空穿入地底。一座密密森林的地底。我在中途下站。離開龍,龍也離開我繼續前進,它將會穿過這座森林的地道,它會抵達位於新店的另一條河。那時候天空將已完全變暗,然而河水不會停,風也不會。
我走出地道,站到地面上,置身於森林中。
陳綺貞依然一首一首地不斷唱下去。
暫時地我還置身在自製MTV的畫面裡,把自己當主角。世界因此而美麗。在MTV的幻覺裡。
不管是過於浪漫的樂觀也好,無知的天真也好,自戀的耽溺也好,我開始步行。我想,總有那麼一點點真實吧。在這一路被我自己擴大的幻境裡面。
然後我拿出了手機,傳簡訊給送我隨身聽的男人。我說,我獨自一個人旅行去了,剛剛拜訪完一整個天空的雲和夕陽。
是的我已經離開了純粹的時刻,所以需要分享,也開始惦念今天晚上到底要不要碰面。森林裡充滿寫實的一切細節。
然後我繼續步行。我想著龍的目的地,想著另一條河。一邊想著我一邊朝自己的目的地前進。
森林裡還有一個小小的挪威森林。我會走進去,坐下來,點杯熱咖啡,關上隨身聽和陳綺貞,打開寫實的筆記型電腦。做我現在此刻正在做的這件事。
我在做什麼呢?
我為什麼要在那個叫做公館的沼澤地中途離站,不去探訪另一條河呢?
我一邊寫著一邊聽著。聽見的不只是這個小小挪威森林裡的音樂聲,還有我身體裡面的聲音。我的身體裡面也有一條河。它還沒有消失。
我在做什麼呢?
我只是在延長一個傍晚的幻境中的那麼一點點真實而已。關於活著本身的那麼一點點真實。
活著。當時間於我而言是存在的。我在老去,所以我活著。在大多數時刻模模糊糊地活著。
只是那個老去忽然變得非常悠然且不重要了。於是活著忽然具體。在一個有隨身聽的下午。剛剛消失不久的下午。
2003/10
(本文已刊載於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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