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小姐在很多年前,並不是一個膽小的女子。
那時候她對愛情充滿渴望。那時候面對一個年紀大她十八歲且有論及婚嫁女友的教授,她會用富於冒險的心鼓勵對方去和她共同採掘屬於他們兩人之間的果實。儘管到最後慢慢小姐除了愛情,並且很有可能只是她自己一個人的愛情,之外,什麼也沒有得到。她帶著不堪繼續忍受在黑暗中擔任秘密第三者的心情,筋疲力盡地離開了男人。
她什麼也沒有得到,但是她得到了愛情。就算那很可能只是她自己一個人的愛情,對於勇於冒險的慢慢小姐而言卻已經足夠。她當時想著,畢竟這樣的愛戀心情,也許一輩子只會遭遇一次。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第二次機會出現了。那時候的慢慢小姐依然很勇敢且富於冒險精神,於是她面對著排山倒海而來的熱浪,就奮不顧身的把自己丟進去。儘管她知道那個小她八歲的年輕愛人有顆不安定的心,極可能隨時都離開(事實上也的確很快地就離開),儘管她知道要離開同居多年且依然彼此深愛的男友將承受極大的痛苦(事實上那痛苦還遠比她所預料的大許多),但她還是去了。去把自己投入另一場天搖地動的熱戀。儘管那很可能只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天搖地動。
總而言之,慢慢小姐並不是一個膽小的女子。甚至對許多人來說,現在的她比過去還要堅強和勇敢許多。大家都相信由於她狠狠地跌到過,面對疼痛的抵抗力自然不同。
慢慢小姐自己也這麼認為。
慢慢小姐的秘密是,她在這些年來為自己開發了一個實驗室,她在實驗室裡面通過經驗,研發出一種很特殊的材質,用來編織一張非常嚴密且牢固的防衛網,這讓她在任何情況下墜的時候,都不再像過去那樣容易一屁股摔進山谷裡直接承受到巨大疼痛,於是,她變得更加堅強且勇敢。
慢慢小姐坐在捷運上輕輕地晃動。城市裡的種種聲響從窗外染向她的腦海。她感覺自己被浸泡著,像實驗室中某根玻璃試管裡的無色胚胎,在銀藍色的藥水裡被浸泡著。這是五天以來第一次出門。離開那個堆積著許多待洗衣物及杯碗的房間和廚房,還有散亂著吃剩食物垃圾的客廳。她關上電視,脫下身上穿了三天的睡衣,洗了澡,把手機上的留言再看了一次然後刪除,穿上乾淨的衣服出門。
男朋友在手機上留言說:妳回來了嗎?我在東區的靜電咖啡館,妳要不要來找我?我會在這裡待到十點。
慢慢小姐剛收到留言的時候是傍晚六點,當時她正在看「慾望城市」第五季的DVD。她把第五季全部看完之後才起身關電視去洗澡。出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三十九分了。
慢慢小姐住的地方坐車過去咖啡館只需要二十分鐘。外加步行的話她預計自己會十點十分到十五分的時候抵達。
她不是故意要遲到的。她純粹只是因為想要把DVD看完所以才這麼晚才出門。外加一些連續五天散漫萎靡的生活所累積出來的拖泥帶水的慣性節奏,讓她慢吞吞的關電視,慢吞吞的洗澡,慢吞吞的擦乳液,慢吞吞的穿好衣服,最後還在出門前捧一大杯熱開水一邊對著亂七八糟的客廳發呆一邊慢慢地喝。然後。她才終於慢吞吞地起身開門,穿鞋子,拿鑰匙關門,走路去搭捷運。
大概連車子本身都感染到她的節奏了。慢慢小姐覺得連捷運的速度都好像變慢了。
好吧。她在車子裡面輕輕晃著,對自己承認,的確在身體裡面的某個小角落開始逐漸昇起了某種因期待而產生的焦慮。男朋友很可能不會多等那十到十五分鐘。她希望車子的速度可以更快一點,所以覺得車子的速度變慢了。速度感,總是相對的。
感覺這種東西,經常是相對的。
相對於男朋友而言,慢慢小姐是個自私的愛人。
慢慢小姐一邊浸泡在銀藍色的藥水裡輕輕晃著一邊感覺著自己的自私。她很清楚自己的自私,所以她還不曉得該以什麼樣的面目去見男友。所以連續五天在家裡對著慾望城市當臭皮囊爛西瓜,她都不會主動去聯絡男朋友。她一直深信,這個男友已經成為前男友,只是還沒有說出口。
就是為了不想說出口,所以在五天前的最後一次談話裡,他們才會相對無言那麼久。
「我真的沒有和她上床。沒有和她怎麼樣。事實就是這樣,妳不相信我也沒辦法。」在無言開始之前,男友最後一次針對主題做最後的強調。
男友的確什麼辦法也沒有。慢慢小姐自己很清楚,無論男友說什麼,她都不會相信。她只是自己不知道,是她自己不想要去相信。就算這次男友沒有和別的女人發生任何關係,她也認定這種事情發生的可能性是必然。她將一切都做好了最壞打算,於是當事情發生的時候,她就不會有太多驚訝,疼痛也可以減少。這就是慢慢小姐為自己織好的防護網。非常嚴密,而且材質堅固。
問題是男友真的沒有和別的女人發生關係。
問題是,這已經不是重點。
問題是,男友不知道這已經不是重點。男友看不見慢慢小姐心裡的防護網。他還在繼續絞盡腦汁。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這個心愛的女人相信自己呢?
「我們結婚吧。」在一陣短暫的無言之後男友說。
慢慢小姐笑起來。主題瞬間變換軌道了。
「你和我結婚只能證明你想和我共度一生。不能代表你不想或者不會和其他女人交往。」她慢慢地說。而且她深深相信那樣的可能性是必然。就算男友再怎麼信誓旦旦都沒有辦法。慢慢小姐的防護網非常嚴密且材質堅固。要不是這樣她不會當男朋友外遇了還能夠這麼冷靜。
雖然事實上男朋友真的沒有外遇。
有時候面對這種鑽牛角尖的難搞女人,真應該一巴掌過去就算了。慢慢小姐的男友氣憤地瞪著他心愛的女人。他這麼鄭重地求婚卻被對方一番冷笑給反擊。
「所以我從來就不想結婚。」慢慢小姐繼續慢慢地說。
「什麼意思?妳不想和我結婚還是妳不想結婚?」男友不知道這兩者之間哪一個問題比較嚴重。
「我不想結婚。以前不想,現在不想,以後也不會想。不管對象是誰,我這輩子都不想結婚。」慢慢小姐慢慢地強調。她一邊說心裡一邊知道完蛋了,事情越來越嚴重了。
果然這下子換男友陷入長長的沉默。
男友是家中的獨子,他的家人,以及他自己,都很期待他和女友結婚生子。或許不是現在,不是今年,但起碼一兩年內吧。他們雖然從來沒有討論過這個問題,然而他一直相信只要慢慢小姐心態上準備好了,或者他們之間的時機成熟了,他們就會結婚。
如果慢慢小姐只是現在不想結婚,而不是一輩子不想結婚的話。
男友在沉默裡繼續思考著,如果慢慢小姐是不想和他結婚的話,也許事情還有一點點轉機。如果慢慢小姐是因為某種他不想去知道的原因,而覺得他不是共度一生的正確對象的話,那就表示慢慢小姐還在等待,等待那個正確對象出現在生命中。然而他們是相愛的,他很確定這一點,那麼當歲月一直流逝下去,慢慢小姐心中所認定的正確對象卻遲遲還不出現的話,那麼她或許就會改變心態,接受他這個現任男友很可能就是她原本所不願意接受的正確對象。
如果慢慢小姐只是不想和他結婚,而不是不想和任何人結婚的話。
但是他想結婚。他現在想和慢慢小姐結婚。就算不和慢慢小姐結婚,以後去和別人交往,他還是想要結婚。他已經三十三歲了。他累了。他想要有一個自己的家庭,想要在內心有塊寧靜的土壤扎根,為這塊土壤去付出努力,去經營,讓這塊土壤長出延續的果實,讓其他那些空氣中飛來飛去的花香都留給那些還在飛來飛去的蜜蜂們。他想要去加入園丁們的行列,看自己的孩子擁有可愛的笑臉,看著他們逐漸長大,然後看著那些飛來飛去的盲目蜜蜂嘲笑牠們是笨蛋。
然而如果慢慢小姐也打算一輩子都在空氣中飛來飛去,那他怎麼辦?
在漫長的無言相對裡面,男友逐漸被自己反覆的思考給弄得很疲倦了。
慢慢小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因為她不知道應該要說什麼。男友在想什麼她都知道,她也沒有答案。
「睡吧。我累了。」天快亮的時候男友終於說。
於是他們睡了。隔天下午起床的時候男友已經離開。接下來五天,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聯絡。
慢慢小姐知道自己已經觸及底線,而且她怎麼想都想不出解套的方法。除了分手一條路沒有別的了。她相信。她要自己相信。她開始為分手做心裡準備,張起她的防護網。她要把疼痛減到最低,所以她現在就開始承受疼痛。
神奇的是居然不痛。慢慢小姐不是第一次談戀愛了,分手的疼痛她很清楚。這次居然不大痛。哇哈。了不起。她對著鏡子稱讚自己。
只除了一些微小的時刻,一些莫名其妙的不相關的時刻,不是看見男朋友留下來的那件襯衫或者聽到什麼抒情的流行歌,不是,而是某一次上廁所或者喝開水或者蹲下身搓搓不小心撞到櫃子的腳指頭之類的,莫名其妙的時刻,會忽然一陣揪心。那算不上是疼痛。那是有顆菱菱角角的石頭忽然滾過來壓在心臟上面。石頭不算太大,所以不會太重,雖然菱菱角角的表皮會把心臟刮得有點不舒服,不過也還不到會流血的程度。然後那顆石頭就會那樣待在心臟上面好一陣子。好一陣子之後,慢慢小姐的心臟才能夠把那顆石頭吞進肉裡面消化掉。
我大概不怎麼愛這個男人吧。慢慢小姐想。她用自己疼痛的程度來丈量她自己的愛情。
在這五天分手後的日子裡(對慢慢小姐來說他們已經分手了),慢慢小姐所經歷的失戀狀態只是懶散和萎靡而已。她推掉手邊一件比較緊急的工作,每天睡十個小時以上,洗了兩次澡,吃泡麵,然後把借來的慾望城市DVD從第一季看到第五季。
為了不讓自己一直期待對方的來電,她把電話線給拔了,手機也關掉,只有在每天睡醒的時候查聽一下留言,處理一些必要但是和情感無關的工作聯絡,然後把電視打開繼續看慾望城市。窗外的天色明明暗暗,她過著和天色無關的日子。垃圾車每晚固定經過樓下,她放任廚房裡滿滿的垃圾坐在電視機前面動都不動一下。
她知道垃圾桶裡面的東西正在腐爛,不過她並不介意。慢慢小姐知道腐爛會有盡頭。一切只是過渡時期罷了。而且這已經算是還不壞的過渡時期。她遲早會把垃圾拿到樓下去倒。
現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她每天都一邊對著鏡子刷牙一邊告訴自己,又熬過一天了,再熬一天。一次一天。一天一天慢慢來。幸好這次不痛。
除了她的胃。慢慢小姐的胃從分手後的第二天開始痛。小小的疼痛不會很嚴重,看慾望城市的時候就會忘記的程度所以沒關係。反正以她這幾天的飲食狀態,會胃痛一點都不稀奇。即使慢慢小姐已經很久不胃痛了,她也知道這種程度不需要去擔心。
到站了。
慢慢小姐從捷運車廂的座位上起身,爬出她的銀藍色試管,走入流動的陌生人群中,卻暫時還沒有離開實驗室。空氣中有藥水的味道,胃部有微小的疼痛,耳邊有乾淨的金屬聲響,城市的音樂和脈動已經從捷運車窗外和她的大腦深處各自流出來,具體地交融在一起了,卻反而比剛才還要遙遠一點。那個一點點的遙遠,把城市的音樂和脈動過濾成乾淨的金屬聲響,屬於實驗室的乾淨聲響。
慢慢小姐把雙手放進外套的口袋裡,稍微縮緊肩膀。走在冬夜的街道上,她看見路邊有裝飾起來的樹燈,在夜街中靜靜垂掛成類似樹的形狀,像另一根玻璃試管裡的金色胚胎被浸泡在墨色藥水中,許多許多的金色胚胎被浸泡在墨色藥水中,沿著實驗室的走廊排列下去,宛如死掉的眼睛標本決定要一起手牽手監視慢慢小姐不要在實驗室裡迷路般地關心地望著慢慢小姐。
她轉進小巷子裡,離開它們的眼神打開實驗室的另外一扇門。門把上傳來金屬轉動的聲響,咖啡館內,慢慢小姐的男朋友坐在角落裡抬起頭。
接下來的情節非常簡單。雖然這個故事從一開始到現在就沒有什麼情節。
「這麼晚?出門前一定又東摸摸西摸摸的對吧?」男朋友笑嘻嘻地說。
慢慢小姐笑笑地解開外套掛在椅子上坐下。
「不要點東西喝了吧?我們去吃點宵夜。餓不餓?」男朋友問。
慢慢小姐搖搖頭。
「有吃晚餐嗎?」
慢慢小姐搖搖頭。然後想了一下,又點點頭。
「你傳簡訊來的時候剛吃完。」
「吃什麼?」
「泡麵。」慢慢小姐笑,「一邊吃一邊看慾望城市。」
「我就知道。」男友一邊搖頭一邊起身拿起桌上的帳單,「走吧。我餓了。」
慢慢小姐重新穿上剛剛掛好不久的外套,和男朋友一起走出咖啡館。男友伸手牽起她的,問,「想吃什麼?」
「隨便啊。肚子餓的人又不是我。」慢慢小姐說。
「少來。等一下妳就不要吃。」男友笑。
「當然吃啊。讓你一個人吃我不是很無聊。」慢慢小姐也笑。
事情和慢慢小姐預設的諸多場景一個也搭不上。既沒有沉重的對話,也沒有感傷的告別,連個渡過難關後的重新開始的擁抱都沒有。現在到底是怎樣?慢慢小姐莫名其妙地跟著男友進入四海豆漿去坐下來點熱米漿和小籠包。隨著時間的流逝,當食物上桌之後,在他們吃東西和閒聊的過程裡,慢慢小姐越來越確定她內心的那些預設場景也越來越遙遠了,遠到天邊去變成她自顧自製造出來的冷笑話,只有桌上的米漿和小籠包是熱的。
以及男友的手心溫度。
「我當場就給他難堪,開完會後他還一邊走一邊在罵。」男朋友正在說自己晚上沒有吃飯的起因。
「那下次開會的時候不是很尷尬?」慢慢小姐一邊說一邊夾起最後一顆小籠包塞進嘴巴。
「喂,妳不是說妳不餓嗎?」男友嘲笑地用筷子敲敲空竹籠。
「對啊。」慢慢小姐一邊點頭一邊繼續嚼著嘴裡面的包子。
「要不要再點兩份牛肉大餅?」男友笑嘻嘻地問。
「好啊。」慢慢小姐說,並且如她所預料的,男友一聽就笑得更開心了。
「老闆,再來兩份牛肉大餅和一份蛋餅!」
那天晚上吃完宵夜之後,一走出四海豆漿,男友又立刻牽起了她的手。慢慢小姐終於很確定知道他們是繼續交往的了。並沒有分手。換句話說,對慢慢小姐而言,他們分手了五天,又重新交往了。
她聞著實驗室裡的藥水味感覺著自己的心情。並沒有太多失而復得的喜悅在其中。事態在她的預料之外。慢慢小姐不是沒有談過戀愛。她很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要有什麼樣的心情才算正常。
果然。我不是那麼愛這個男人。她想著。她用自己喜悅的程度來丈量自己的愛情。
要過了一段時間她才會想到,事情很可能是因為她把防護網做得太好了。所以疼痛不大,相對的喜悅就微小。感受畢竟是相對的。這樣的時候,她才會領悟到,自己是一個多麼膽小的女人。她原來竟然已經變得如此不敢去愛了,於是在只愛了一點點的狀態裡,她可以保持堅強和勇敢。
然後,要過更久更久的時間她才會忽然想起,她的胃從那頓宵夜起開始莫名其妙地停止疼痛。而她將永遠無法確定那五天的胃痛到底是不是源自於心理狀態。
現在她讓男朋友牽著手,正在經過金色的樹燈。現在她暫時只是忽然想起來,啊,對了,聖誕節快到了,怪不得。
然後在她想起來的這一刻,實驗室的味道,就忽然變淡了一點點。
2003/12
(本文已刊載於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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