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然不叫Lilly。也不叫莉莉。
「Yes？」男人笑笑地望著她。缺了牙的嘴向兩旁咧開，笑著。鬆弛下垂的臉頰，笑著，藍色但不清澈的眼睛，笑著。只有金黃但沒有光澤的頭髮沒有表情，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不是真的那麼情願。
酒保將找錢放到吧檯上她的面前。
她想要直接牽起嘴角搖搖頭但就是做不到。好像拒絕了，就會讓場面變得很難堪似地。
「No？Yes？」男人不解地望著她。男人不知道她向來反應很遲鈍。
「我頭痛。」她作出頭痛的樣子抱歉地說，「想回家。」
「喔。」男人恢復笑容地點點頭，然後不以為意地聳聳肩，「That’s all right。」接著抓起旁邊的原子筆，翻過紙杯墊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和名字。
「我的number。Ok？」說著將濕濕的杯墊推給她。
「嗯。」她拿起濕濕的杯墊握在手裡，點點頭。
「Call me。」男人做出拿電話的樣子，指指她手中的濕杯墊望著她點點頭，「Ok？」
「Ok。」她終於稍微放鬆地讓自己說了第一句英文。點點頭。微笑揮揮手，「掰掰。」
「Bye！」男人笑著又灌了一口啤酒。
她轉過身背對男人，走到門口，推開門，走到外面。右轉，繼續走，走到十字路口，望著柏油路面等計程車。
呼——。呼——。吸——。呼——。
零星的雨點開始落下。滴在她的頭髮上，滴在她的肩膀上，滴在她的鼻尖。
果然外國人的機率比較大。她想。
也許這件洋裝真的很適合她。她想。
也有可能是因為這一頭黑黑的長髮。她想。
或者，一百七十六公分對外國人來說不會太高。她想
或者像恐龍般粗壯的骨架反而有另外一種野性的魅力。她想。
還是一張像男人的臉透過藍色的眼珠，就會比較像女人？她猜測。
可是藍色的眼珠並不清澈。她嘆息。
而且下垂的臉皮看起來令人不是很舒服。她又嘆息。
更別提那口缺了牙的笑容了。她笑起來。
然後雨水稍微密集了一點。她低頭看著手中的那張四方形紙杯墊。雖然杯墊還濕濕的，她依然把它放進了皮包。
缺了牙的笑容啊。她想著。
計程車來了。
打開門坐進去，說出地址之後，她便一直望著車窗上那些奮不顧身持續撞上玻璃的雨珠子。撞上去，攤著斜斜向後滑飛，混亂地彼此推擠或融合，飛落。滑逝。新來的繼續撞上去。
她一點也不想和男人做愛。想到就有點倒胃口。
但是她應該要答應的。去男人家。她應該要答應的。
不她不應該答應。她對男人又沒感覺。
錯。她應該答應。距離生日只剩下九天。
不她不應該答應。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不應該有所勉強。
錯她應該答應。這又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可以讓自己不勉強。
玻璃上的雨珠子繼續衝撞，並且來不及滑落，只是一整片繼續不斷地衝撞喪失了個體性，密密麻麻地，白花花地被後來的衝撞衝撞。雨變大了。來不及。
然後她稍微閉上眼睛休息一下，聽著窗外的雨聲，想著那一方玻璃簡直就是一整個花濛濛的水世界。激越地在她眼前不斷迸放。迸放。
那些從天而降，穿過遙遠的空氣，進入城市並且經歷激越的迸放，衝撞，終於向後散落的水花。它們將會在深夜的柏油路面上，被不同的車輪輾過。或者在寂靜的路燈照映下，閃耀出碎鑽般的細微光芒。
到家了。她淋著雨快步從計程車門奔向公寓入口。每一步都將黑色尖頭皮鞋踩濘，濺起的污濁水花沾上小腿肚和裙擺。
她應該要答應的。她站在公寓門口一面躲雨一面從皮包內掏鑰匙。感覺到裡面那塊濕濕的杯墊還是濕濕的。而且也將皮包內層弄得有點濕濕的了。包括那張僅剩的珍貴衛生紙。
一進家門，便直接走進浴室脫下衣服晾起來，把雙腳和小腿肚沖洗乾淨，呆了一下，才拿起暫時擱在衛生紙盒上的皮包走出浴室，捻亮粉紅色燈罩的立燈，穿著深藍色的內衣褲在床邊坐下。
夜晚很安靜。太安靜。
她起身去放音樂，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把音量調小一點，又覺得半夜聽米西亞的歌聲好像反而疏離。於是將CD換成西雅圖夜未眠的電影原聲帶。站著聽了一會兒。
夜晚依然很安靜。
回到床上坐下，呆，然後起身走進浴室去卸妝。先戴上浴帽，然後把卸妝油抹到臉上，用指腹旋轉按摩一陣子。額頭，眉毛，鼻子，兩頰，下巴。沒有一處遺漏。她望著鏡子裡的人臉越來越模糊不清，並且繼續把五官都這樣，用自己的指頭慢慢地慢慢地，溶化成糊糊的一片，還有點油油的反光。她又看了一陣子。低頭打開水龍頭，將卸妝油以及被融化的五官一併沖洗而去。一遍一遍。反覆耐心地將清水潑上臉，上下左右抹，再將清水潑上臉。抹著。洗去。
濕著臉，維持著彎腰的姿勢，從洗臉檯上擠一些洗面乳在手心裡稍微揉搓，再度開始抹上五官。兩隻手掌，在有限的範圍內上下左右地搓抹，不知不覺地用力起來，把眉毛鼻子眼睛嘴巴下巴臉頰全部一起抹掉。
現在的臉肯定比之前更加不見五官吧。
沖水。
抬起頭。小小的四方形鏡子裡有張濕淋淋的臉，頭上的浴帽看起來好像半顆饅頭似地呆板。濕淋淋的五官，她看了一陣子。西雅圖夜未眠的電影原聲帶，男人女人正在交相唱著當我掉進愛情，那將會是永遠。
把臉擦乾之後，她在浴室門口啪地關掉浴室的燈，站著聽。然後開始跟著唱。唱到歌詞不太記得的地方就走到CD架拿起CD殼，取出歌詞，一邊看著一邊走去抓起床上的小丑魚布偶，暖茸茸地抱在懷裡，將背靠著床的邊緣，在紅色地毯上坐下來照著歌詞繼續唱。
音樂停止。在下一首歌來臨之前，夜晚變得更安靜。
她忽然想起頭上還戴著饅頭似的浴帽。伸手一把抓下來。邊緣都被噴得濕濕的浴帽。起身拿回浴室掛好，卻瞥見浴室鏡子裡黑暗中的一張臉，長髮微亂，彷彿草稿般的模糊五官依然看得出雄壯威武。像隻兇猛的鬼。
這次她看了很久。盯著那隻鬼的臉，聽著西雅圖夜未眠的下一首歌，想起女主角梅格萊恩的模樣，並且睜大眼睛試圖辨認眼前鏡中的鬼是否有一絲絲，一絲絲，屬於甜美柔軟的可能性。然後她發現自己有點微微的駝背。在家裡的浴室照鏡子時她向來有點駝背，已經成為習慣了，現在她忽然意識到。
將背脊挺直。
鏡子裡的五官被切掉了三分之一。沒了額頭和眼睛。
她走出浴室，坐到床上，拿起皮包，拿出裡面那張杯墊，照著上面的號碼拿起電話開始播。鈴。鈴。鈴。夜的安靜中，多了心跳。鈴。
她有股放下電話的衝動，但立刻想起男人缺了牙齒的笑容。於是她繼續聽著鈴聲的呼喚，直到另一端傳來男人充滿睡意的聲音。
她說，「我是莉莉。」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一邊計畫著下次見面要穿什麼衣服一邊等待睡意來臨。
然而夜晚，卻依然，太，過，安，靜。
遠方有朦朧的偶爾駛過的車聲。鄰居冷氣機的滴水聲。馬達聲。證明著世界依然存在活著呼吸的聲音。稀疏且溫和，彷彿非常遙遠一般地，輕輕地流動。那麼安靜地流動。聽著。在黑暗中繼續閉著眼睛。身體彷彿正一點一滴地被安靜本身所融化。融化吧，跟五官一起。全部融化吧。
很久很久以前……。
她曾經聽過一個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這個故事發生在日本。據說是招財貓的由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貓叫做小玉。身為大財主的男主人非常疼愛她。
長話短說呢，就是大財主因為很愛賭博所以後來變成窮光蛋，眾叛親離，落魄潦倒，很悽慘。身邊只剩下這隻叫做小玉的貓。有一天，男主人已經很久沒吃飯了。倒在地上喃喃念著，要是現在有一塊金幣的話就好了呀。於是小玉就走到一座廟裡面去，對著神明開口祈禱。
小玉說，「神啊神啊，請拿走我的一點點眼睛，一點點耳朶，一點點鼻子一點點嘴巴，一點點手，一點點腳，然後變成一塊金幣吧。」
於是神就照做了。小玉用這樣的方式，好幾次嘴裡啣著金幣走回男主人的身邊。並且因此而越來越瘦小。男主人拿到金幣當然很高興，而且每次都拿去賭博花光光。幾次之後，男主人才開始覺得很奇怪。
（不知道為什麼要幾次之後才覺得奇怪。一隻貓嘴裡啣著金幣，一次就夠奇怪了吧。）
（總而言之。）
終於有一次（而且那時候小玉已經變得非常瘦小了）（男主人大概是眼睛不好所以沒怎麼發現吧），男主人跟在小玉後面，想說也許是哪裡有很多很多的金幣可以一次拿走。然後看見小玉走進一座廟裡面，端正坐好，對著神明開口說話了。
「神啊神啊。請拿走我的一點點眼睛，一點點耳朵，一點點鼻子一點點嘴巴，一點點手，一點點腳，然後變成一塊金幣吧。」
於是小玉就在男主人的面前開始變小。
深愛小玉的男主人開始大喊著，「小玉！不要！我不要金幣了！」然而一切都太遲了。小玉就這樣繼續一點點一點點地變小，最後終於變成一塊金幣在地上閃閃發光。
男主人撿起那塊金幣，而且沒有拿去賭博。他從此戒賭並且發憤圖強，終於有一天再度變成一個有錢人。
（真是個厲害的男人。）
然後他請人幫小玉做了一個雕塑像，嘴裡啣著一塊金幣。
（這就是招財貓的由來。）
「神啊神啊，」她躺在床上，依然閉著眼睛卻開了口，「請拿走我的一點點眼睛，一點點耳朵，一點點鼻子一點點嘴巴，一點點手，一點點腳，然後……」
「……然後這樣就可以了。」
她安靜不動地躺了一陣子。
當然，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很久很久以前……。
當然很久很久以前並不真的有那麼久。只不過感覺起來很久很久而以。
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當著並不太熟的朋友的面就哭了。後來把這個故事講給姊妹淘聽的時候她又哭了一次。姊妹淘都被嚇了一跳。雖然大家都覺得這故事很感人，可是好像也沒有到這種地步。
然而現在她已經不會為這種事情而哭了。
她終於睡著了。畢竟她不是貓。是恐龍。既不叫小玉也沒有深愛她的男主人。
一個禮拜後，同樣是週末，她從中午起床就開始為晚上七點的約會做準備。
她覺得很緊張。非常非常緊張。於是到樓下的便利商店去買了一瓶國產紅酒回來，放在梳妝檯上，打算出門前喝一喝壯壯膽。
接著她用開瓶器插入軟木塞旋轉，蹦一聲地打開瓶子，咕咚咕咚倒了一杯，雖然時間才下午一點二十六。
喝幾口，想著男人。男人的長相在腦海中其實已經非常模糊了。她記得有藍色但不清澈的雙眼，金色但沒有光澤的頭髮，以及一口笑起來就露出缺牙的嘴巴。然而無論如何卻無法組織出一張完整的臉。放下杯子，她想了想，看看時間，又趕緊出門走過兩個巷子口，去百視達租了一片DVD。到家之後算算時間，決定先去洗澡。
心臟的跳動還是有點太快。她站在蓮澎頭下洗完澡之後，仔細擦乾身體，猶豫了好久，又彎下腰拿起菜瓜布開始刷浴缸，接著放水，倒進一些有著薰衣草香的紫色粉末，決定泡澡定定神。
在等待著水放滿的過程中，聆聽那嘩啦嘩啦的大量水柱聲響，坐在浴缸邊緣她就開始一點，一滴的猶豫了起來。
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呀。
然後她深吸口氣。站起來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挺直背脊，看那剩下三分之二的臉。於是她握住拳頭像個女金剛似地，用和外表完全相反的孩子氣態度對自己，嗯，嗯，地用力朝空氣小小捶了兩次拳頭。
無論如何她都不要。絕對不要。不要當個三十歲的處女。
「我決定了！」二十九歲生日那天，她便是用這帶點孩子氣的態度握緊拳頭大聲宣布，「我一定要在三十歲以前找個男人來做愛！」說得意氣昂揚，而且表情非常可愛。
當然是只有三個姊妹淘才看得出的那種可愛。
姊妹淘立刻鼓掌表示支持。
「對啊做愛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不過第一次的經驗通常不怎麼樣。妳要有心理準備。」
「真的。不要把初夜想得太浪漫。」
「……。」
「……。」
「……。」
「沒關係！重點是我不想要當三十歲的處女！」她大聲地宣布。
笑聲。鼓掌聲。點煙的打火機聲。
「那就好啦，反正第一次其實沒那麼重要。」
「對啊。而且和不認識的人做愛也沒什麼。做愛和愛情本來就可以是分開的。」
「而且說不定妳會碰到很有經驗的人。」
「說不定妳的第一次會很棒。」
「搞不好比我們的都好。」
「對啊，像我們的第一次經驗都滿無聊的。」
「對啊。」
「對啊。」
笑聲。嘆息聲。用小湯匙攪拌冰咖啡的冰塊喀啦聲。
「……。」
「……。」
「……。」
這樣也好。妹淘們想。至少這是只要努力就可以實現的一個願望。
笑聲。鼓掌聲。笑聲。嘆息聲。笑聲。笑聲。笑聲……。
眾人浸泡在一種必須朝向積極光明面的氣氛裡，並且努力持續製造朝向積極光明面的泡泡。雖然總覺得似乎哪裡不太妥當，然而除此以外誰也沒有別的辦法。至少看見她那張英武的臉龐煥發出少女般的光彩，是一件值得鼓掌的事情。
其實她想得很清楚。也許她要到三十四歲才會交到男朋友。也許她會在四十歲才結婚。四十歲，或三十四歲，男朋友或者先生，如果發現她還是個處女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不知會有多驚訝。她一想到那個驚訝的臉就覺得很恐怖。很受不了。
更何況，說不定她一輩子都不會結婚，也不會交男朋友。
總之。
轉眼間，距離她的三十歲只剩三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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