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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桌前,面對著行事曆。距離生日只剩下一個多禮拜,快要來不及了。
可是她忽然覺得非常疲倦。明明是什麼事情也沒做的一個禮拜六卻疲倦得像一條老狗。頭有點昏,皮膚也沉重地下塌著,彷彿身體裡全部的細胞都沾上很厚的灰塵,只能緩慢地滾動和運作。
她繼續望著桌上的行事曆。只剩九天,快要來不及了。
把行事曆闔上,起身去放音樂,進浴室開始洗澡。她想。得要振作起來才行。無論如何,是她自己在去年許下大願的。當著姊妹淘的面,意志昂揚地大聲宣布她的決心。現在無論如何都必須要努力實現才行。最後衝刺。快三十歲了呀。
蓮澎頭的水嘩啦啦地沖刷過她高大的軀體。一個高大的女人。高大的像恐龍一般令人望而生畏的女人。
然後她仔細地用白色浴巾將身體擦乾淨,站在鏡子前面吹頭髮。頭髮很長,得細心吹很久。
接著她花了十五分鐘考慮著要不要化妝,然後在擦了口紅又抹去的反覆過程裡多耗了另外十五分鐘。鏡面中的人臉神情呆板,五官立體。立體得像男人一般虎虎生風。
然後她走出浴室打開衣櫥,對著衣櫥門板裡的穿衣鏡端詳著自己的乳房,看著自己的陰毛以及陰毛下面那隱約的一條線。沒錯。她畢竟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女人。沒有錯。
就這樣,就像天下的女人都曾經做過的一樣,她全身光溜溜地站在衣櫥前面,又花了三十分鐘來決定到底該穿什麼。在這猶豫不決穿了又脫的過程當中,還順邊將音響裡面的CD從西雅圖夜未眠的電影原聲帶換成日劇精選集。一邊聽著米西亞唱著大和拜金女的主題曲,一邊就覺得這個滿身薰衣草沐浴乳香的自己,稍微比之前美麗了一點點。精神也不知不覺在那充滿光亮且略微沙啞的嗓音中甦醒過來。也許只要把長髮吹得夠漂亮,口紅的顏色和衣服搭配得好一點,今天晚上就會成功。誰知道呢?無論如何時間都不多了呀。
「You can make it!」站在穿衣鏡前面的健壯骨骼和一百七十六公分的身高,她全身赤裸地握住拳頭,以和外型不相稱的可愛姿態,發出和年齡不相稱的孩子氣口吻,大聲地這麼喊了一句。然後用嗯!就這樣吧!的決心般地,開始穿上一套能夠突顯曲線,並且讓身材顯得稍微嬌小一點的深藍色七分袖低胸連身洋裝,套上逛了好久才終於買到的一雙黑色尖頭平底皮鞋。接著將米西亞的歌聲關掉,把落在紅色地毯上的小丑魚布偶放回床舖,捻熄了那盞粉紅色燈罩的立燈,出門搭車。
車子一路在夜晚的馬路上向前駛去,窗外飛逝的無數霓虹燈火炫燿般地艷麗著,看著看著,先前好不容易提起來的精神和洗乾淨的細胞,便似乎又開始有點沉重且灰濛了下去。
她感覺著車子的移動。向前。向前。宛如她那些平白無故流失的歲月。
向前。向前。帶著她,或許就是這一次。帶著她去一個不屬於她的世界,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做愛。
事情在一開始的時候,她簡直就像是落入麵粉袋裡的螞蟻般漫無方向。曾經試著以網路交友的方式,和陌生男人約了在百貨公司門口碰面。她去了。隔著週末的人潮她認出了對方,卻沒有勇氣走上去承認自己就是對方在等待的女人。於是她經過那個男人比她矮了好一截的肩膀,走到旁邊的柱子前面站著,面對著柱子,開始假裝打電話,看著,看著那個男人等了好一陣子之後終於離開。
那時候她就知道了。靠這個辦法,別說是剩下六個多月的時間,就算是六年她也走不到她願望實現的那天。
不行。無論如何非得要在三十歲以前完成不可。
於是她開始笨拙地向姊妹淘打聽哪裡有適合的酒吧。姊妹淘對她許下的願望各個都是興奮地舉臂支持,自然提出了不少聽起來不錯的地點。
今天晚上要去的這家是位於南京西路巷子裡的一家小酒吧,掛著寫有可可娜三個字的招牌,放的音樂很不固定也很隨意,沒有舞池,裡面只有五張舖著紅格子布巾的四人桌,以及七把高腳椅併排下去的吧檯。吧檯上方有個小小的電視機,專門播放體育節目,旁邊的廁所門外則擺了一張老舊的撞球檯。可可娜酒吧偶爾會聚集一些外國人悠閒地聊天喝酒看電視打撞球。B姊妹介紹這家店給她的時候,說,外國人機率比較大。
雖然她對於和外國人做愛這件事有點恐懼,不過,外國人機率比較大。
她推門而入。沉積了灰塵的空調氣息混合著菸酒的味道襲上臉面。店裡只有一桌兩男兩女的客人,以及一個坐在吧檯邊的男人。都在喝啤酒。都不是外國人。
糟糕。她想。看來今天運氣不好啊。一邊這麼遺憾著又多少有點鬆口氣的感覺,逕自直接走向吧檯,坐上高腳椅點了一杯伏特加萊姆,並且伸手撫了撫新洋裝的裙擺。
平日大部分的下班時間和週末,她都用來逛街買適合上酒吧穿的衣服,或者上網和各式各樣的人聊天。在家裡看娛樂頻道,看日劇看韓劇,或是和姊妹淘聚餐。聽她們最近又和男朋友或老公發生了些什麼事,有沒有做愛?有沒有玩扮演的遊戲?玩了哪種扮演的遊戲?感覺如何?A姊妹介紹的按摩棒C姊妹用起來喜不喜歡?等等等等。每次都聽得她心癢難搔。她總是用不太適合她外型的可愛姿態,以不太適合她年紀的孩子氣口吻,很羨慕地在旁邊說,「好好喔。我也好想做愛喔。」
「那就做啊!做愛是一件健康的事!」姊妹淘如此熱心鼓勵。
她從來沒有考慮過走進真正的舞廳或者更喧鬧華麗的夜店。一來是那樣的世界離她更遙遠,遙遠地令她感到恐懼。二來是,她很聰明地直覺到,那樣的場域只會讓她更加不像個會被搭訕的女人。
當然消費比較高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剛開始上酒吧的時候,姊妹淘都興奮陪同著。然而大家很快地便發現,真正會在酒吧搭訕女人的男人並不多,會來跟她們搭訕的也很少,來到她們這桌搭訕並且會將目標放在她身上的就更少了。姊妹淘們都很識相也夠機伶,為了讓她的心願早日達成,大家都覺得還是讓她自己一個人單槍匹馬的好。
於是她每次都是自己一個人坐在角落裡聽音樂,或是坐在吧檯邊看電視,然後點一杯伏特加萊姆盡量緩慢地喝。喝完,上個廁所,離開。
這樣持續到今天,已經五個月零九天了。
她總共去了七次酒吧,換過三家。比以前稍微明白了一點棒球和足球的遊戲規則。
今天是這個月的第三次。算是破紀錄。因為生日真的快到了呀。
玻璃杯裡的冰塊已經溶化的差不多了。她拿起杯子稍微搖晃一下,啜一小口,有點困難地盯著電視螢幕裡的網球賽。網球的遊戲規則她還不是很了解。只覺得每個女選手的身材都很好,屁股圓潤且大小適中,兩條腿既結實又修長,曬成漂亮的棕色,在砰,砰,砰的拍打聲中跑來跑去,偶爾搭配呃!或呀!的一句好有力量的嬌喝。
從小學開始一直到大學,每次碰到的體育老師都對她運動神經的缺乏程度感到驚訝。她跑起來很笨拙,反應也很遲鈍,躲避球飛過來的時候永遠只能很驚慌地啊啊啊一面尖叫一面蹲到地上去。國中的時候由於身高已達一百七十六公分,硬是被班上同學拉去打籃球。可惜她跑起來依然很笨拙,反應也依然很遲鈍,只有在衝撞的時候很容易傷到別人。高中時代是一模一樣的歷史重演。等到上了大學,都已經畢業了還因為體育課要重修而拖延兩年才真正拿到證書。
即使是恐龍,也有分草食性和肉食性的啊。而且長得越巨大的恐龍就越喜歡吃草啊。這應該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啊。
沒辦法。她自己也覺得很無奈。而且很快地,日子裡就開始出現比所有的體育課加起來都還要重要很多的事情。
或者應該說,沒有出現,比較恰當。
她繼續盯著小電視裡面的網球場和女選手,繼續小口小口地,盡量緩慢地啜飲杯子裡的伏特加萊姆。這一切都終將結束。也永遠不會開始。
直到男人說,嗨。
「嗨。」男人說。
那時候杯子裡的伏特加萊姆只剩下三口,電視上的網球賽剛剛叫了暫停。男人進門坐下,在高腳椅上拍拍吧檯點了一瓶美樂生啤酒,然後看向她。
「嗨。」見她沒有任何反應,男人又說了一次。
大約又過了兩三秒她才終於硬著頭皮,發出有點不太確定似地,嗨,一聲。畢竟這種情形在五個月零九天以來,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不。是她這輩子以來破天荒頭一遭。
男人有著金黃色但是沒有光澤的頭髮,藍色但是不清澈的眼珠,皮膚很粗糙且蒼白得有點混濁,頰肉鬆弛地下垂著,一說話,就可以看見缺了牙的洞。有點年紀了,而且中文說得很差。
但畢竟會說一點點。
「一個人?」
「嗯。一個人。」
雖然她的外語能力很強,還是決定讓對話在有限的範圍內進行就好。
「我叫Brian。」
「你好。」
「……。」
「……。」
「妳叫什麼名字?」
「……莉莉。」
「Lilly?」
「嗯。」
「很好聽。」
「謝謝。」
「……。」
「……。」
她將杯子裡剩下的三口酒精當作一口地飲盡。冷氣不知怎麼地好像變得有點強了。而且可可娜放的音樂她永遠聽不習慣。每次聽久了心情就會開始鬱結起來,頭也不知不覺地痛了起來。身體深處隨著酒精的發酵開始冒出討厭!討厭!的泡泡噗滋噗滋地小聲抱怨著。
她看著男人的側面,男人望著電視,她也去看看電視,然後看看手中的空杯,放到桌上。差不多了。她拿起皮包下了高腳椅,往男女通用的一間廁所走去。
廁所既小又簡陋,還有嚴重的尿味,一進去,胸腔便本能地收縮,連瞳孔都好像要跟著避免吸收那個氣味而跟著收縮似地。放眼望去無論是洗手檯還是馬桶,牆壁上的尿盆或者很久不洗的地板,都黃黃的,看起來黏黏的。橢圓形的馬桶蓋和馬桶蓋下面的馬桶邊緣,皆殘留著濕濕的尿痕,以及沾著尿痕所以糊糊黑黑的腳印。由於旁邊的牆壁上就有專供男人使用的尿盆,所以馬桶上的尿痕和腳印十之八九是女客人留下的。她很無奈地暗暗嘆口氣。雖然女人在外面上公共廁所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然而把馬桶弄髒成這樣對後來的使用者而言,畢竟還是很沒有公德心的一件事。其實只要有耐心,有毅力,肯付出足夠努力就……。算了。或許她不應該太苛責和強求。
四下張望,想抽幾張衛生纸先將馬桶蓋擦乾,再抽幾張好好鋪在馬桶蓋上面方便屁股坐下,可是廁所裡面已經沒有衛生紙了。她打開皮包,發現自己的面紙也只剩下兩張。完了。不夠用。
沒辦法只好用最辛苦的方式了。在外面上廁所如果要有公德心,真的就非得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不可。越是狹小設計不良沒人打掃的骯髒廁所就越需要付出努力。
好的猶豫太久對膀胱是很不好的一件事。那麼不要逃避了。這就來吧。
首先,從皮包內剩餘的兩張面紙中抽出其中一張。另一張留在皮包內以備不時之需。
背對馬桶站好。
用嘴巴含住手中那張珍貴的衛生紙。用下巴和和脖子緊緊夾住皮包。這樣一來就騰出兩隻手都可以使用了。
接著,將特意撿選穿出來的深藍色蕾絲內褲開始往下拉,褪至大腿處。好的。然後把洋裝的裙擺高高捲起至腰際。
跨開兩腿。
提氣。
一面注意調整重心一面慢慢往下蹲。蹲……蹲……蹲……停!
很好。正好在距離馬桶上方五公分停住,蹲好馬步。不過由於訓練不良,這個馬步並不要求標準。如果感覺重心不穩或者兩腿發軟,儘管把屁股翹著,將上半身盡量往前傾斜下去沒關係。畢竟不過是尿個尿而已,沒有人會去責怪妳的姿勢是否難看。想要多難看就多難看吧。重點只有兩個,一個是別讓大腿和屁股碰到那濕濕髒髒的馬桶邊緣,另一個是千萬尿準,不要讓自己成為另一個由於不夠努力而寧願犧牲公德心的使用者。只要維持這兩個基本原則,其他都不過是技術性問題而已,每個人當然可以根據每個人的需要,習慣,和體能狀態來做各種細部調整。
現在。在繼續一邊尿的同時,趕緊用左手繼續緊緊握好在腰邊擠成一坨的裙擺,然後騰出右手,對,快去抓住那只快要從下巴和脖子間滑落的皮包。
在這些必須一心多用,同時進行不同動作的過程中,停留在馬桶上方五公分處的兩條大腿已經開始有點搖搖欲墜了。
撐著點兒!撐著點兒啊!妳可以這樣和自己的大腿彼此交相鼓勵著。
好了!好了!快好了呀!
或是,妳也可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例如外面那個男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對自己有意思。
好的。終於尿完了。呼!快用下巴和脖子緊緊夾住皮包,重新騰出右手從嘴裡拿下珍貴的那張面紙。擦拭。
擦拭完扔了面紙便趕緊--但不宜太過倉卒地--慎重站直兩條辛苦的大腿。
左手依然緊緊抓住腰際那一坨裙擺,先用右手拉起深藍色蕾絲內褲穿好。
然後趕緊用右手抓住那只又快要從下巴和脖子之間滑落的皮包。
現在,左手才終於可以放下裙子。
好了。終於可以大口呼吸了。呼!呼!呼!
算了還是別太大口好了。這裡面很臭。呼。呼。小小平順一下呼吸。
整理裙擺,轉身按下馬桶上的沖水器,嘩啦啦啦啦。將皮包夾在腋下好好地洗了手,接著由於沒有任何可以拿用來擦手的東西,只好將手掌當芭蕉葉地咻咻咻盡量甩乾,這才大功告成。
注意,臉上有種好不容易啊的表情,把它收回去。對。很好。現在撥撥頭髮推開廁所門走出去。
呼!呼!呼!現在可以大口呼吸了。
缺了牙的男人還坐在吧檯邊一面對著瓶口直接喝啤酒,一面和酒保閒聊。
她走向吧檯表示要結帳。男人看著她,又喝了口啤酒。
「Lilly。」男人說,「去我家?Ok?」
她看向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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