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陪媽媽逛百貨公司的時候，有兩個男人擺了簡單的攤位，專門在幫人做蠟手。
所謂蠟手就是用蠟燭做成的手。方法其實很簡單。蠟油在一格又一格的鐵盒子裡，高溫的和低溫的，把手先放進低溫的那一格裡面，拿出來，手上就沾了一層液態的蠟模，接著再放進高溫的蠟油中，拿出來，手上的那層液態蠟模稍微變厚，接著再放進低溫的蠟油裡，如此來回反覆幾次，好像在幫手做三溫暖似地。當覆蓋在手上的那層蠟模厚度足夠的時候，將手停留在空氣中一陣子，液態的蠟模很快地開始固化變成白色，殘留一點柔軟與彈性。這時男人將我的手從蠟模中小心地抽出來，趁著蠟完全變硬之前稍微修飾一下指尖的部分和底部，我的蠟手便於焉完成了。
完成之後的空心蠟手，客人可以選擇要不要再繼續用蠟填成實心的，然後選擇要染成什麼顏色，接著選擇基底。
顏色的選擇並不多，有藍色、粉紅色、黃色和綠色，客人可以選擇同時染好幾種不同的顏色上去。我的蠟手是藍色的漸層，基底也是藍色。從基底一直淡上去到指尖的部分只剩下白色。基底的選擇性更少。大致只有心型，星星，貝殼，圓形和正方形幾種選擇。我對著不同形狀的基底猶豫了很久，沒有一個覺得滿意。不管是哪一種的形狀都工整的太刻意了。男人很好心地不厭其煩等待了一陣子，終於翻出一塊不規則形狀的基底，我立刻點頭說好。
其實在這一切之前最困難的部分是選擇手的姿勢。
「妳可以做成蓮花指，很漂亮。」男人一邊伸出自己的手來示範一邊熱心地說，然後又把五指張開，中指和無名指捲起，「或者這個手勢也不錯，這樣表示我愛你。」接著又指指旁邊擺在小桌子上的示範品，「或是像這樣，比勝利手勢。或是這個，握著拳頭只伸出大姆指，表示讚。」
可是我並不想要任何廣告標語般的手勢。我只是想要把我的手變成一個可以拿著把玩，擺著欣賞的物體，從我身上分離出去，送給另一個人。
你的生日快到了。我想要把我的手送給你。你曾經說過我全身上下你最喜歡的地方就是我的手。每當我們坐在車子裡的時候，你經常會一邊用左手扶著方向盤駕駛，一邊用右手握起我的手又是捏又是親吻。
我一直在想著我該離開你了。在我離開之前，我想要把我的手送給你。
於是我站在蠟油前面舉起自己的手反覆端詳，試著伸直或微彎手指，分開或攏合，想要找出一個最適合我的手的姿勢。既自然，又有代表性。
所謂代表性指得當然是一種個人性。只可惜當我的手必須要變成一件可以脫出我自身，被單純當成物件的東西時，要考慮的東西還有很多。
比方說，手指和手指間的距離，要嘛最好就是靠攏起來，要嘛最好是張開一點。因為蠟模本身是有厚度的。不長不短的距離很難做。
比方說，有些姿勢看起來很自然，但其實不容易一直保持固定不動，手掌在高低溫的蠟油裡來回浸泡的過程中，手的姿勢維持不動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比方說，有些手的姿勢其實包含了手腕的角度。去除掉手腕的部分，有些姿勢就會喪失它原本的特色。蠟手沒有辦法做到手腕的部分，在快要靠近手掌底部的時候就停了，要不然等蠟油固化後手掌不容易從模子裡抽出來。
於是在種種技術性的考量下，所謂自然與個人性的可能由於範圍縮小而被大幅降低。
而且在我舉著手掌反覆端詳嘗試各種姿勢的過程中，我發現其實關於個人性的手勢這件事情本身，是非常含糊不清的一件事。無論哪一種姿勢都會在腦子裡產生一個聲音猶豫地說，這是我嗎？
問題在於停格。展現個人性的通常是一個過程，是一連串的動作，是由許許多多停格連接起來的細微變化所累積出來的。其原理就像指紋一樣，一條彎曲的線永遠只會是一條彎曲的線，不是指紋。一個停格也只會是一個停格。相似的單一停格大家都有，人們以大致相同的許多停格來做出不同的排列組合，流動前進產生細微變化，終於形成各自的個人性，各自的人生。
可是沒有辦法。現在我們並不是要拍一隻關於手的短片。而是要做出一隻蠟手。一個物件。一個固體商品。無論如何我們只能選擇一種停格。單憑那個停格就會決定這個物件大致的風格特性，永遠停留著。這就是現實。
我的浪漫情懷在現實因素的破壞下不斷地隨著過程的進展而一點一滴地下降。
我想要靠這麼一隻手去留住那些相愛中的撫摸，親吻，牽握，非但太過不切實際而且也要求太多了。
其實如果我真的想要把我這個人本身的某種精華去附著在一隻手上面，當然不是不可能，卻絕對不會是這樣的做法。我應該要去拜訪高明的雕塑家，花費遠遠在我能力之外的金錢，請人為我的手雕塑出一個作品。木頭也好，石膏也好，陶土也好，大理石也好。
如今我不過是在一間不太高級的百貨公司裡閒逛，路過一個佈置簡單的攤位，對著兩個販售蠟手的男人，花上幾百塊錢和幾十分鐘就要把自己交出去。
我看著小桌上的那些示範品。粉彩繽紛的手放在星星的基底上，貝殼型的基底上，或者有蕾絲般的滾邊心型基底。男人繼續在說服著連手的姿勢都還沒決定好的我，並且不忘向其他路過或停留觀望的民眾介紹推銷。
「留下一生的紀念，一生的紀念。」男人唱歌般地唸著說。
這只是宛如大頭貼一般的流行商品。快速便宜，用來讓人一時興起好玩地消費。
我到底在做什麼呢？
當然我也的確覺得很好玩。
我終於勉勉強強地在顧及所有技術性因素的考量下決定了一個手勢。
它是一種覆蓋，它是一種伸展，它是一種求救，它是一種坦然，它是一種揮別。
它不太有美感。販賣蠟手的男人說。
是嗎？我看著。
妳可以再試另外一種姿勢。販賣蠟手的男人說。還沒有上色，我可以再幫妳做另一個模子。妳要不要試試這一種？男人指指示範品的其中一件。
好吧。試試吧。我說。
於是我有了另一隻蠟手。以另外一種停格。呈現另外一種感受。
它是一種乞求，它是一種邀請，它是一種招喚，它是一種承受。它平放的時候可以用來讓你擺些小東西在略略蜷起的掌心，直立起來，依然可以是一種揮別。
這個比較有美感。販賣蠟手的男人說。
我當然不需要讓一個陌生人來幫我決定揮別的手勢。也不是非常贊同他的審美觀。不過後來我還是決定選擇第二隻手。
因為第一隻手直立放著看久了，不知怎麼地越看越像從什麼恐怖片中的梳妝台上伸出來的鬼手。
雖然同樣的姿勢在我真實的手上面，是比較貼近我這個人的。然而化成了蠟，脫離出我自身，變成一個商品，一個物件，卻喪失了原有的質地。
接下來不需要經過思考地就選擇了顏色，然後花了必要以上的時間決定出一塊形狀不規則的蠟版當基底。
手型蠟模決定要做成實心的，於是將一小塊一小塊的蠟放入手模裡，放進槽中等待那些蠟塊融解填滿整隻手。
在這樣的過程中，獨自閒逛好一陣子的媽媽走回來了，說她的腰很酸，得找個地方坐坐。蠟手還沒有做好，於是媽媽帶我走進生活工坊，說她找到了我想要的那種睡衣。
一走進生活工坊，我便開始再度搜尋之前逛了整間百貨公司都沒有找到的，另一件生日禮物。你一直很想要有塊洗澡時可以用來刷身體的海綿，我很早就觀察到了，在你終於說出口之前很久我就知道了。但是沒有想到一塊適用的海綿居然會這麼難找。你絕對不是要那種真正的海綿，因為刷起來沒意思。你的皮很耐磨，因為你是我男人中的男人。
總之這個男人中的男人想要的是那種網狀的尼龍布所纏繞出來的那種小球。我很仔細地觀察到了，經由認真的搜尋，通常它們只存在於上千元的女用沐浴組合裡面被當成附件，找不到單賣的。
在生活工坊裡唯一看到的是百分之五十的麻混合百分之五十的棉所製成的海綿。怎麼看都覺得好像刷起來皮會痛的樣子。猶豫了半天我終究還是沒有買下來。
爲心愛的人找到貼合其心意的生日禮物真是一件非常具有挑戰性的事情。那種讓對方一收到就眼睛亮起，發出，啊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呀，的讚嘆。很困難。
我開始考慮要不要花上千元去買下我根本不需要的女用沐浴組合，只為了把裡面的那個美麗花朵般的海綿拿出來送給你。
若不是經濟如此拮据我早就這麼做了吧。
金錢雖無法用來衡量或取代愛情，但是為了傳達情感，或者由於那份情感而想要達成的願望，卻經常與金錢息息相關。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就是現實。沒有什麼。
雖然一塊刷身體的海綿無論如何是不應該花到上千元的。照道理應該是一百塊以下的東西。
最後我依然徒勞無功地離開了生活工坊，帶著腰酸的媽媽到地下美食街去喝飲料小坐。時間差不多的時候，下班的爸爸過來和我們會合了。三個人一起吃了晚餐。一直到我想要去洗手間的時候我才想起，我的蠟手呢？
我怎麼會忘記呢？明明是那麼重要的一件事情，我怎麼會差點就這樣忘記了呢？那麼重要的東西，我怎麼會將它留在陌生人那裡這麼久才想起來呢？對此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其實有時人們遺漏一些重要的事物，真的不是因為他們的輕忽，不是因為那事物不夠被重視，而是一種來自於某個怪異暗處的惡意安排。我如此相信。
總之我暫時一邊處在不可思議和自責中一邊急急往一樓的攤位而去。
我想要為你畫的窗簾一直還想不出該怎麼畫。我想要幫你找的海綿一直還找不到。我想要成為你幸福的泉源卻不斷讓你落進痛苦的深淵。我想要陪你走更久更久，眼看是不可能的了。
一直覺得和你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夠長。不夠長。不夠。我在你生命中的立足點是那麼渺小啊。當我離開之後，究竟能留下什麼呢？
一隻手嗎？我的，一隻手。
將成品小心地從包裝袋裡取出來端詳。淺藍色的右手。
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讓人看得出那是我的手。那看起來只是任何人都可能有的一隻手而已。
蠟手是由附著在手上面的那層模子所製成的。像一只厚厚的手套化成雕塑。由於手套的厚度，所以勢必喪失許多細微的部分。關節的線條指甲的形狀等等特色，都變得很含糊。這是一隻手的雕塑沒錯。但是有誰能說這是我的手呢？
當我的手終於脫出我自身真正地成為一件獨立物品展現在我眼前時，我的浪漫情懷終於跌到了最谷底變成笑話。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即使如此，我依舊非常喜歡那隻手。愛不釋手地把玩著那隻手，從不同的角度去欣賞它。懷抱著一種詭異的自戀貪婪看著它。我想像著將這隻淺藍色的手擺在我房間的白色櫃子上。那會是一個很好看的畫面。至於你的房間，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到一個適合擺置的地方。
我先前怎麼會沒想到呢？我怎麼沒有仔細把這部分考慮進去呢？你的房間根本就不適合也沒有地方來擺這樣一個裝飾物。
更何況也許收到一隻手當作生日禮物其實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情。想像著我一邊說生日快樂一邊把袋子交到你手上，然後你興高采烈地從裡面拿出生日禮物，卻發現自己拿出了一隻手的時候，無論如何似乎都有點突兀的感覺。不管送的人背後的情懷有多麼浪漫，場景本身都帶著一種黑色喜感。我開始懷疑，你的情緒可能將會是不知所措的尷尬。
更何況之所以製作了蠟手不單單是因為你喜歡我的手，也因為我喜歡我自己的手。從小就被大家誇讚而我自己也深有同感的修長美麗的手。這隻蠟手即便無法避免地喪失了許多細微的個人性，依然是我的手。即使看不出關節的線條指甲的形狀，看不出原本的骨感特色，依然在手指長度與寬度的比例上保留原有的修長美好。我如此一廂情願地看見了這些。
就算沒有人看得出來那是我的手。但是我知道那是我的手，出自於我的手的另一隻手。因為如此，所以我愛它。我在拿到它的第一瞬間就好像母親對孩子一樣地產生了本能的情感。
同時我自己對手有另一種更純粹的喜好。我喜歡人的手。兼具實用性和美觀性的一部分人體。它飽含歲月的痕跡生活的經驗習慣的累積個性的展現。而且可以有那麼多那麼多表情，那麼多那麼多的情感。
不過這種喜好畢竟是非常個人的。收禮物的你不見得能夠感同身受。對你來說這不過就是一隻手罷了。什麼？生日禮物？（笑）咦？一隻手？（呆）
……。
也許我該認真考慮把這隻手留給我自己。因為我很確定我愛它勝過你愛它。它屬於我更勝過屬於你。它適合被擺在我的房間更勝過在你家的任何一個空間。它簡直就像是早就存在應該存在的，我的一部分一樣。
而它很可能會在你身邊逐漸染上塵埃，被遺忘，被打碎。當我離開你之後。
於是，我想，我還是會將它送給你。即使它變成一個笑話。即使它太像黑色喜劇裡面的道具。
因為我真的非常喜歡它。它出自於我的一部分。它已經是我的一部分。它或許的確應該在你身邊被染上塵埃，被遺忘，被打碎。當我離開你之後。
這是我的手。請收下它。
生日快樂。
2003/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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